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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林如是

  因為古詩舊詞甚至那篇篇義正理直的古文章裡,都沒有告訴我們,情到濃時,身體那自然對另一個軀體的反應渴求,只是給我們一種形而上的愛的靈魂。所以,我嚮往的,一直是一種精神性的愛戀。

  即使是在青春期,對這一切有著憧憬,我心中所想的「一個輕輕的吻」,便是愛情的極致。

  肉體的自然渴求被精神受到的制約浸染所扭曲,我發現我一直染有一種精神性的感情潔癖。

  因此,從我十一歲到十七歲,甚至到二十七歲,我從沒有和男孩,然後男人正正式式約會過,並且親吻擁抱過。

  當然,和人握握手、親臉頰,那是有的。但那是應酬。那是社交的界限。我一直不習慣和人有任何身體性的接觸。肉體與心理,一直與人有相當的距離,不喜歡別人接近。

  我的身體,一直,是非常處女性的。

  我當然不會告任何人,到處去宣傳。只有英英知道我的底細,笑我保守迂腐不正常。

  古詩舊詞浸染的力量實在太強,一直的,我對感情的慾望一直大於多於對肉體的慾望。

  我的愛情觀,一直是柏拉圖的。

  我從來沒有想過去探索肉體的慾望,一直未曾好奇過情慾的開發。心中的愛戀,一直是一種形而上。

  但十七歲那一年,英英將我拉到那個火車廂,第一次看見他,我就在心中愛上了一個人。

  我不是相信一見鍾情。但我真的在看見的第一眼,連那人的性格喜好脾氣人生及體會經歷行事觀等,完全完全的不清楚不瞭解,就那麼喜歡上了。而且在心上一擱十數年。

  英英說我是迷戀。自己在心中製造一個意象,然後把他,沈冬青,套在那個  意象裡,然後自己一個人在那邊發神經,一廂情願地在那裡自以為談著什麼淒美的  愛情,其實連個屁都不是。

  粗俗的胡英英。我聽不進去。

  我只承認,我的愛情是懦弱的。

  暗戀是懦弱的人戀愛的方式。

  那也是我的愛情方式。

  我一直那樣看了沈冬青兩年,從十七歲看到十八歲結束,高中都畢業了,我就要離開那個城市,我還是不敢開口對沈冬青說任何一句我對他的心意。所以一擱,才會擱了十幾年。

  後來我想,當初如果我勇敢一點,大膽開口,主動追求,讓他知道;真不行,狠狠地被拒絕被甩掉,然後痛快地痛一場,今天我也不會這樣拖拖拉拉,始終拋卻不掉那影子,心頭的繩結也不會糾纏成一團吧?

  一切,會完全變得不一樣吧?

  後來,我真的說了,厚顏地做了。但太遲了。

  那會演變今天這種局面的一切種種,早已成形。我一開始的懦弱,一開始就注定今天這種局面,這種結果。

  但即使遲了,也是好的吧?否則,我一直惦在心上,擱在心頭裡,一直的拖拉下去,還要拖多久?

  我只怕,到我七十歲時,手裡還握著他的照片,一邊追想一邊歎息。

  可是,暗戀是多少青春少女戀愛的過渡程序,許多人或多或少都會經歷。為什麼別人都會過渡過去,一兩年就太浪費;我卻在心裡一放十數年,連青春都耽誤?

  英英說我傻笑我蠢。小游也認為我的愛情邏輯觀有問題。

  當初的太純情,轉變成今天的自暴自棄?

  我不想回答。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沈冬青在省高教書,教英文。那時學期剛開始沒多久,天氣相當的熱,他總是,似乎是一種習慣性,穿著白襯衫灰長褲,絲毫沒有陳舊氣,十分有藝術家的氣質。但並不陰柔。濃如劍的眉,削挺的鼻樑,很男性的。

  英英將我拉到那節車廂時,他就是那個模樣那副裝扮。

  我站在那裡,忽然不能動了。手指顫抖起來。心臟控制不住地狂跳,跳得我簡  直無法承受。

  但他根本沒注意到我,更別說對我有笑容。

  英英拉我過去與他攀談,我的舌頭不聽使喚,臉皮僵硬,開一朵花似的笑臉都覺得困難。

  沈冬青紳士的,有禮貌,對我們主動的接近攀談,既不驚訝,眼神也沒有任何的騷亂,似乎是習以為常。

  不管以任何標準,俗氣的、藝術角度的,沈冬青都是一個好看的男人。我無法光是以「英俊」來形容他。他的氣質裡還多了一些什麼。直到現在,我還摸索不出的那什麼,像黑洞一樣筆直將我吸了過去,強烈到輕易抵消地表的抗力。

  我就那樣一頭栽了進去。

  完全沒有名目。

  勉強要說,就是受了他皮相的吸引,因為,從開始,我根本就不瞭解他。一點也不瞭解。

  自始至終,除了悄悄望他,我與他很少交談說話,更不用說約會來往傾訴心裡的話。偶爾撞見我的注視,他會回我一個禮貌性的微笑,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整整兩年,我就一直是那樣,以那種懦弱的、沉默的姿態看著他。能記憶的,全是那老式火車嘈雜又沉默的喀咚聲響。

  一切的甜蜜酸澀苦艾,全是我自己一個人在那裡胡思加亂想。

  沒多久,英英就跟我說,沈冬青有女朋友。遠遠望見她。

  可是我還是那樣看著他。

  我其實不是一個害羞的人。但何獨面對沈冬青時會是那樣的懦弱?我的長相,我的外表,也不是那種文靜沉默婉約典雅柔順型的,我的個性也不溫柔,但為什麼?我就是沒有勇氣對他說出我心裡的話?

  這是一個無解公案。至今我仍給不了答案。

  英英說我是中蠱。我想或許真的是如此。

  那時心裡夢裡全是沈冬青。白日裡無法成全的,全到了夢裡相會。日記裡密密麻麻的,全是那個高挺修長的影子。那原型,一直延續到我日後的小說及生活故事裡。

  我也曾問過自己,徐愛潘啊,你究竟是種了什麼蠱,中了什麼的毒?為什麼遲遲釋放不了過去?

  小遊說我發熱病。帶了一輩子的病根。

  很多年後,我想了想,我也許只是對於愛情沒有足夠的勇氣。陷在那盲人的黑裡,盲亂地追尋愛情那虛無的精神性。

  十七歲開始到十八歲結束的無言的凝視,並沒有為一切劃下句點,而一直在我心頭延續,以各種方式在我內裡燃燒,燒成各種酸楚苦澀的灰燼。

  但很殘酷的是,在我自以為純情,為心中那苦澀的情愫哀怨生愁時,這一切對沈冬青來說,卻完全不關痛癢,一點意義也沒有,甚至沒有任何感覺。

  他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就是後來知道了,對他來說也是沒有任何意義。

  我跟沈冬青兩個人其實根本沒有任何交集。我們的生活,我們的思考,我們的感情,其實其實恨本連一點交集都沒有。甚至,更殘酷的,就是連相切也不曾有過。

  事情一開始,真的,就只是我自己一個人在那裡一廂情願,製造一種淒美愛情的幻想。

  要認清這一點,並且承認這一點,面對這個事實,是非常殘忍且殘酷的,並且難堪。那不只把我整個人赤裸地剝光,從裡到外用放大鏡仔細地檢視;也把我的思願及感情毫不留情地解剖開,一刀一刀地割開那蒙了霧的膜,無情地戳個稀爛。

  沈冬青根本就不喜歡我。對我從來沒有感情的意願。

  他是溫柔的,有禮,但也僅止於那樣罷了。

  英英警告過我,我們不是沈冬青欣賞意戀的型,我們缺乏他戀慕的那款婉約及柔美。我沒有聽進心坎裡頭。

  那當時,在搖晃的火車廂裡,能看上他一眼,我就已經很滿足,沒有去想奢求太多。

  高二那年舊歷年前,英英老爸倒了人家的會,漏夜搬家。那以後,就只剩下我一個人。

  高三一整年,我只是無言地看著他。日記裡依然密密麻麻。

  畢業的那一天,我終於找他說了話。

  好像很多年以後那樣,我找上他說了從前沒說的話。

  然後我就離開我們的海邊小鎮。離開我的太平洋。

  那不算流浪,而且一點都不浪漫。大學我念了五年才畢業,而且沒有把書念好。

  每年日子過到底,濃濃的情愁就襲上我心頭。最怕冬天那細細綿綿,總是下著微微的酸澀的雨。

  那幾年我斷續在學校打工,收了一些情書,也有一些人追求。可是我的心凝固了,青春再盛,還是那樣看它空白流過。

  我試著分析自己,修的心理學課卻被當得十分徹底。到底我還是看不清自己的心。

  二十一歲那一年冬天,打工的系館裡一個學長辭職準備出國。平素我們還算友好,所以他央我幫他一些工作交接的雜務,我想也沒想就點頭。

  燈火通明,夜也不算太黑,所以兩個人獨處我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然後,非常突如的,他竟將燈光打暗,我還在笑他的惡作劇,冷不防就那麼被抱住。

  被鉗得很緊,幾乎沒辦法呼吸。

  第一次被人那麼碰觸,我都可以清楚聽見自己聲音裡的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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