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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林如是

  她不喝咖啡,不懂品茗,再香也只覺得苦。

  「加點奶精和糖好了。」

  徐愛潘搖手,推開咖啡。說:「給我一瓶氣泡礦泉水。」

  「礦泉水?」胡英英叉腰瞪眼。「我特地為你煮咖啡,你不捧場,居然要什麼礦泉水,我這裡沒那種東西!」

  「不要像潑婦一樣,會破壞你的形象。哪,這裡坐。」徐愛潘拍拍身旁椅子,拉拉胡英英叉在腰上的手。

  「少來這手懷柔把戲。」胡英英氣鼓鼓,還是坐下來。

  「你又不是什麼重要人物,我幹麼招安收編你?」不管胡英英真生氣假生氣,徐愛潘沒理會,從自己的背包裡撈出一瓶富維克礦泉水,就著瓶口喝起來。

  「你幹麼嫌我咖啡難喝?」

  「我沒說它難喝。我平常根本不喝咖啡。」

  「不會吧?你不喝咖啡?!」現在哪個住在都市的女人不喝咖啡?就算不喝它的情調,也喝它的象徵,喝它代表的都會感。

  「喝了晚上會睡不著。」睡不著,看床邊大江東去就會胡思亂想。

  「就因為這樣?」

  「這樣就夠嚴重了。」

  對胡英英來說,這不是好理由。扳著手指數說:「你不喝咖啡,不喝茶,不喝汽水可樂,不喝酒──那你喝什麼?就喝這個?」她輕佻地用手指彈彈那瓶富維克。

  徐愛潘聳個肩,不置一詞。

  「我不管。我辛辛苦苦為你煮了一杯咖啡,這是藝術傑作,藝術結晶,你好歹要把它喝了。」

  從以前胡英英就是這麼賴皮。自己沒事把收到的情書拿到她面前招搖,然後也  要她把收到的情書拿出來「公諸天下」。

  「跟你說了,喝了我晚上會睡不著。」徐愛潘討價還價。「我再喝一口就好。」

  「不行,全喝了。」胡英英十分堅持。「你不喝就是褻瀆我的手藝。」

  「拜託你好不好?大小姐。」真讓入受不了。

  「你把咖啡喝了,我請你吃牛腩鈑。不把它喝了,今天你就別想離開這裡。」威脅利誘的手段全都出籠。

  「請我吃牛腩飯?你自己說的哦,別賴皮。」沒辦法,在胡英英虎視耽耽的監視下,徐愛潘只好捏住鼻子,一口氣把咖啡灌下去。

  「噹」一聲,有人推門進來。

  工讀的服務生迎了上去。

  似乎是常客,還沒坐定,看見胡英英,便擺手打個招呼,胡英英也點頭微笑回對方的招呼。

  「你的『存貨』?」徐愛潘揩揩嘴邊的咖啡漬,連喝了兩口富維克。

  胡英英回頭白她一眼。「你別說得這麼粗俗行不行?」

  一連又進來兩桌客人。看看時間,正是下班的時候。胡英英的店在巷子口,附近有許多辦公大廈,撒魚網似多少能撈到幾個顧客,有些久了就變常客。

  工讀生忙不過來,胡英英丟下徐愛潘,起身過去招呼客人。店不大,幾張桌台,坐滿了也就飽和。客人來,忙碌一陣,但不會忙太久。

  簡單材料都是早就做好的,只有煮咖啡比較費事,頂多三四十分鐘,胡英英端了一盤牛腩飯回到徐愛潘坐的角落。

  徐愛潘老實不客氣大口吃起來,邊吃,下巴朝前抬了抬,口齒不清說:「嘿,你的『備份』還真不少。」

  來的有男有女,但男客的比例上較多。她看了半天,似乎有兩三個和胡英英特別熟。

  胡英英沒理她,也似乎沒聽清楚她的話。噙著笑說:「我跟大家說你是我青梅竹馬的朋友,大家都在看你,所以你最好別狼吞虎嚥,文雅一點。」

  張大口把牛腩塞進嘴巴的徐愛潘,不小心就嗆到,立即咳起來,連飯粒都噴出來。

  胡英英連忙抽出幾張手紙遞給她,一邊把落在桌上的殘渣擰掉。說:「形象是很重要的,阿潘。看你,全毀了。」

  「給我一杯水。」徐愛潘好不容易發出聲。

  「你自己不是有了。」放在桌上的富維克還剩大半瓶。

  「反正你快給我一杯水就是了。」胡英英伸手要拿富維克,她搶著將它藏到背包。

  實在莫名其妙。不過,胡英英還是倒了一杯水給她。

  「看看你這模樣!這要是在約會,跟你心儀的男人一起吃飯,看你怎麼辦!」

  「涼拌。」喝了水,順過氣,徐愛潘神經地笑起來。

  「正經一點。」胡英英白她。「我勸你最好好好認識個對象,認真交往,替自己將來打算一下,不要再去想沈冬青。」

  「你幹麼沒事突然又提這個。」

  「為你好啊。聰明一點,不要把心思擱在一個根本不喜歡你的人身上。你已經二十七嘍,不是十六七,還想學純情少女奉獻執著那一套嗎?就算你想奉獻,沈冬青也不會要。」

  「你怎麼知道他不會要?」這句話太令人受傷,她忍不住反駁。

  「我十年前就知道。你根本不是他喜歡的型,他要了只嫌麻煩。」

  徐愛潘默不作聲。那時候她看過沈冬青的女朋友,甚至後來聽說的結婚又離婚的太太,再交往的女友,都是文靜溫柔婉約型的。

  她跟她們相差有十萬八千里。

  「所以你最好清醒一點,不要學什麼誇父追日,不渴死也累死。找個好對象,用力去愛。聽!你身體也在呼喚,在渴望……」說到最後,胡英英刻意壓低聲音,湊向徐愛潘。

  徐愛潘用手抵開她的臉,不說話,先瞪著她。

  胡英英捉開她的手,湊得更近,說:「不必不好意思。還是,你該不會還沒有那個吧……」瞇起一雙狐狸眼睛。

  徐愛潘嫌惡地拉開身子。「少露出那種表情。又不是動物,定時得發情。」

  「天啊!阿潘,你──」胡英英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說,臉色一變,逼住她,正色說:「你最好不是因為沈冬青!」

  「我只是不習慣。」

  「這種事有什麼好習慣不習慣。慾望就是慾望,原始又簡單。」

  「你講得好像是貓狗在交配。」

  「本來就是。」胡英英挑釁地。「再包裝一百層也是。形容得再美,再文學性,本質還是一樣。我本來是覺得你蠢,現在我發現你根本是有病,迂腐、不正常!」

  「別靠這麼近,口水都噴到我臉上了。」

  「最好淹死你!你真的是我見過最離譜的人!」現在口水不只噴到她臉上,更進一步,噴入她正在吃的牛膈飯。

  「你能不能衛生一點?」徐愛潘不禁抱怨。所以她最討厭什麼青梅竹馬了。沒事來挖你的底,戳破你一直抓在手上捨不得放掉的七彩泡泡,然後說你不正常,還把口水噴到你的牛腩飯上。

  一點都不講求衛生,而且囉哩叭嗦。

  但這樣的抱怨只會換來一雙衛生眼。徐愛潘只好把牛腩飯抱走,坐得遠遠的。她實在也怕,會被胡英英的口水淹死。

  胡英英跟過去。「我真的搞不懂,沈冬青到底對你下了什麼蠱,你居然這麼死腦筋。人家保守是因為有信仰,你啊,純粹迂腐不正常。」

  古詩裡這叫「曾經滄海難為水」;舊詞中這是「過盡千帆皆不是」;新文藝的腔調這稱做「純情執著」。但胡英英的現代口語則是「中蠱不正常」。

  「髒死了。」胡英英口水愈噴愈多,搞到徐愛潘用手遮住她的牛腩飯。

  古詩舊詞背再多,也不會無緣無故地喜歡上一個人。會喜歡上一個人,會惦記著一個人,暗底裡都有那顯微鏡也放大不了的原因,不動聲色的,聳動你的心,只是你不明白。不讓你明白。因為一明白,你就覺悟了,也許就不肯去愛了。

  瞧,情情愛愛這種東西多麼奸詐,擅長與人惡作劇──嚴重些,張設陷阱來陷害,讓人用一輩子去輾轉。所以,如果她分析得出為什麼,也許一開始她就不會喜歡上沈冬青了。

  不過,情情愛愛這種東西,充斥最多的就是「如果」「也許」這一堆「後設的心緒」,純粹是一種發洩性的干擾,完全沒有建設性。最簡單也是最複雜,所以愈理也就愈紛亂。所以從來沒有人分析得出為什麼。

  所以背背詩唸唸詞吃吃牛腩飯,船到橋頭自然直。

  「你還真有心情吃飯!」胡英英搞不懂。同穿開襠褲一起長大,想法邏輯觀差那麼多。

  「肚子餓當然就有心情吃了。」徐愛潘埋頭扒一口牛腩飯,不防打了一個嗝,差點又嗆到。

  只是船到橋頭不會自然直。十次有九次,它會撞到橋頭,然後一股腦兒沉了。

  機率上是這樣的。準不準確則沒人求證過。

  第三簿 當愛已成過去  2

  紅玫瑰之後是粉紅玫瑰,然後黃玫瑰,香檳色玫瑰,然後橙玫瑰,再然後白玫瑰。徐愛潘從好笑,哈哈大笑到好玩的笑到淺笑,再到微笑。李雲許幽默有意思,但她沒意思,也就不從那意思中找意思。

  她注意到攏聚花梗的緞帶的顏色。粉紅配粉紫,黃就配綠,橙配青,連包裝也用那種濃得不透氣的大紅大紫純綠艷橙的顏色,教人看得十分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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