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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林如是

  「你沒事幹麼開店?嫌錢多?」

  「就你會把我看扁。告訴你,我可是拜過師學過藝煮了一手好咖啡的。哪天你來,我煮壺咖啡讓你嘗嘗。」

  「你這個不是現成包裝的?我沒眼花才對吧?」徐愛潘指指流理台。包裝袋還乖乖躺在上頭。

  胡英英面不改色。「在家我很隨意。我煮咖啡是用來賣的。」

  「這不是違反你的原則?要是臨時有個天災人禍,你豈不就享受不到?」

  「死性子,老挑我雞蛋裡的骨頭。」胡英英伸手拍她一下。肉跟肉乍然撞擊接觸,發出「啪」地爆裂似的聲音。

  「小姐,你打人肉都不痛嗎?」徐愛潘皺眉。

  犯罪的人從來不認為自己犯的罪行有多了不起。所以,胡英英聳聳肩,又「啪」地打了她一下。

  「不痛。」說得若無其事。

  這似乎說明一個物理現象,當粒子高速相撞會釋出高度的能量,多半因為裡頭隱藏了惡性的轟轟烈烈。

  「嘿,阿潘。」不管徐愛潘眉頭皺得打結,胡英英忽然湊過去,擠到她身旁。

  「幹麼?」徐愛潘反射地挪開身子。「你別靠這麼近行不行?我都看到你的鼻毛了。」一張大臉忽然迫近,局部器官皆放大,像用放大鏡特別去強調凸顯,那效果相當驚心動魄。

  「有什麼關係?我們以前還不是天天這樣親熱擠在一塊!」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還有,我們以前並沒有『天天』擠在一塊。」

  「你怎麼變得這麼龜毛?」胡英英埋怨一聲。隨即又興趣盎然說:「欸,阿潘,我跟你說,我隔壁那房子好像有意思要出租,好不好我去問問,你搬來跟我當鄰居?」

  「我哪有那種美國錢!」徐愛潘想都不想便搖頭。

  美金對台幣一比三十三四五,跳來跳去的;可不管怎麼跳,一差總是三十多倍。就是算時間,海島台灣對美軍,冬令一差十三個小時,她那大字都不識一個的父母,不知這個道理,人云亦云,只曉得美國的錢總是比較大,就連美國的時間似乎也比較多。耳濡目染,她也學會了這種誇張性的形容法。

  「我幫你講講,請他們房租算你便宜一點。」

  「怎麼便宜我也付不起;除非我自己印鈔票。」

  這倒提醒胡英英,她問:「你不提我都忘了問,你現在在做些什麼?」

  「沒什麼,就一般公司行政工作。」徐愛潘低頭一口氣把飯菜掃光,企圖就這麼把話題帶過。

  「哪家公司?」偏偏胡英英窮追不捨。

  好吧!

  她吸口氣,喝一大口水。說:「我寫愛情小說。」

  「真的?!」胡英英挑動兩邊眉毛,挑得好高。當初她偷窺她日記。知道她喜歡沈冬青時,眉毛也沒挑得那麼高。「你用筆名嗎?搞不好我還看過你的書!」

  來了。徐愛潘只得硬著頭皮,說:「其實我不是挺受歡迎的。也沒什麼名氣。我的筆名是陳夏天,你大概沒聽過。」

  「陳夏天?就是你?!」不料,胡英英卻脫聲叫起來,像被鴨子咬了。歪脖子看著她,嘖嘖搖頭說:「我知道這個陳夏天。沒想到會是你,會是我認識的人。嘖嘖,阿潘,那種東西你竟然也寫得出來!你還真是沒節操。」

  雖然沒期望狗嘴裡可以吐出象牙來,但胡英英這麼直接的奚落,徐愛潘多少覺得窘迫。不過,已經成為事實的,再不安,這個事實也不會消失掉。

  「謝謝你的讚美。你看了?」她厚著臉皮,居然笑了。

  胡英英又嘖嘖搖頭,把那個聲音發得「價價」響,說:「你是不是哪裡不對了?還是忽然轉性?那麼大膽的東西光看就教人覺得燥熱。你怎麼寫得下手?」

  有人看,自然就有人寫。不是她,也會是別人,生活要繼續啊。所以怎麼寫得下手?這種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著實沒有意義。

  胡英英湊過去,瞇著眼,嘴角彎起來,用手肘碰碰徐愛潘,聲音發黏,充滿曖昧。

  「欸,阿潘,你哪來寫那種東西的靈感?你自己的經驗,還是……」把尾音含住,氣氛弄得更曖昧。

  徐愛潘瞪她一眼。胡英英收起不正經的嘻笑表情,坐正身體,說:「我想也不  是。你不是那種豪放型的。不過,你真的沒有男朋友?都不小了──」

  「我才二十六。」徐愛潘打斷她的話。

  「二十七了。」胡英英糾正。「別忘了,我們同年同月生日。你月初,我月  尾,上個月我才剛吃了蛋糕。照傳統的算法應該是二十八了。想裝小也可愛不起來  了。」

  所以,什麼青梅竹馬就是這點討厭。彼此的底細全都一清二楚,即使想藏什麼秘密也都被出賣光。

  「好吧,二十七就二十七!」承認得近乎自暴自棄。

  胡英英撩一下頭髮,支著下巴,然後臉龐半傾是三十度角,隨即又換手支住下巴,傾臉的角度也變換,姿勢煞多。

  「很快就三十嘍,」咖啡冷了,難入喉,她還是裝模作樣啜了一口。「然後皺紋魚尾紋就跟著來。趁現在外表還過得去,趕緊找個合適的入,替自己的將來好好打算。」

  「我看還找個戶頭呢!」

  「對,沒錯。」不理徐愛潘的諷刺,胡英英正經八百。

  「英英大小姐,你自己婚姻都保不住,都離了,還要替我瞎操心?!」這一點,徐愛潘是絕對粗俗譏刺。「再說,都什麼時代了,一個丈夫跟婚姻早不是生活的充要條件。」

  「管它是太空時代也一樣,那些最基本的東西都不會改變。改天我們約個時間,我幫你介紹個好對象。」

  「不了。你還是留給自己。」

  「我自己我當然留了備份。阿潘,人,尤其是我們女人,要聰明一點。戀愛什麼的,跟生活一樣,是要站起來行動,不是用嘴巴談的。不能像以前在火車上偷偷看沈冬青那樣,看一百年也不會有結果。」

  忽然提到沈冬青這名字,徐愛潘動了一下。說胡英英神經粗,偏偏這種時候她特別敏感。

  「你怎麼了?一提到沈冬青就怪怪的。」

  「沒有。」徐愛潘否認。

  「別騙我。有什麼我會不知道的!」胡英英端詳她,近乎審視。「阿潘,你該不會還在癡心妄想吧?」徐愛潘從以前就比較純情──純情的人都比較蠢。難得她不會到現在還緊抱著沈冬青那幢海市蜃樓的殘骸不放。

  這不是正常人的對話了。徐愛潘別開臉,起身想離開,胡英英按住她,說:

  「你別想逃。阿潘,別告訴我,你沒結婚、沒交男朋友都是因為這個原因?別跟我說你跟沈冬青牽扯不清──我知道他已經結婚了。」

  正確的說,是離婚了。而且兩次。

  老實說,她多渴望能和他那般「牽扯不清」,但沒有。她的戀愛方式是懦弱的,甚至不堪。即使是距離外的凝望,多年前還有一個具體的,血肉存在的凝望的對象。而今,這麼些年,她都只是在跟腦海裡的意象談戀愛。她甚至不確定他的記憶裡是否有她這個人存在;是否,曾經存在。

  怎麼會離譜到這樣的程度?她在害怕什麼。她不是容易害羞的人──瞧,她去KK,跟在KK裡頭廝混的人應對得那麼好。而且,沈冬青就在那裡,恆星一樣的固定在那裡,她只要踏出一步就摸著了,但一年又一年,她就是踏不出那一步。

  是否心理深層的,有什麼她解釋不出的原因?

  「徐愛潘──」胡英英乾脆對著她的耳朵吼。「你真的傻不溜丟跟那個沈冬青牽扯不清?我不是跟你說過,他根本不喜歡──」

  「別吼了。」徐愛潘忍不住搗住耳朵,搗斷令她覺得更不堪的話。「我沒有。」移開目光,不看胡英英。

  「沒有?那你幹麼一聽到沈冬青的名字就作賊一樣心虛?你──」胡英英狐疑的眼光賊似的盯著她。忽然挨了一記似的「哎喲」起來,軟垮下去。呻吟似說:「你不會還在寫那本全是死結的『結繩記事』吧?」

  真的,青梅竹馬就是這點討厭。什麼往事對方都知道,什麼事都瞞不過。

  徐愛潘悶不吭聲。胡英英看她從背袋裡取出一瓶富維克礦泉水,旋開瓶蓋,就著瓶口喝了一大口水,喉嚨咽動。湧到喉嚨口的什麼,都隨那一大口礦泉水吞回肚子裡去。

  荒謬的人,荒謬的事一大堆。但胡英英覺得,全天下她遇到最荒謬的,就這個徐愛潘。

  那不是純情了。

  是病。跟感情不再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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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一本情色小說完成不到一個月,徐愛潘就又繳上一本稿,很快就編排印刷出版。老編從來沒有收她的稿子收得那麼乾脆,出書出得那麼快速。收到讀者的信也多了,都是罵她的。不過,也不會少一塊肉。她的房租與飯錢有著落,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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