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唷,阿烈。」身著黃衫的道士朝南烈揮揮手。
廳堂之內一片靜寂,大夥眼中只見到南烈急匆匆地飛奔向前,又吼了幾聲莫名其妙的句子,在場只有三個人明瞭事情始末,一是南烈,一是劍魂,另一個就是被喚為伏翼的男子。
眼下反倒只有南烈最窘最失禮最難堪。
穆家堡當家穆元朧亦是對南烈突然衝出感到不可思議,他輕咳了聲,「阿烈,你確定?」
這問句,問得南烈一頭霧水。「確定什麼?」
幾名俠士俠女面面相觀。
「你不是特別衝出來想要率先為民除害嗎?」南烈身後有個道姑悄聲提醒。
「除害?」南烈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
還等不及南烈明瞭始末,穆元朧已先朝廳下俠士抱拳,「各位大俠,說來慚愧,方才徵求肯打頭陣為鎮上剷除吸血妖魔的自願者,大夥皆有所遲疑,然而穆府門下卻有如此忠勇之士,他的身份雖僅是守門小廝,但其智勇卻勝過在場任何一人,老夫敬佩。阿烈,見你如此志在必得,老夫在此宣佈——南烈,將身先士卒,為鎮上百姓除妖孽、斬禍根。來人,賜酒。」
廳下傳來如雷貫耳的掌聲,不知是因他的膽識,抑或為一個準備傻傻送死的蠢蛋賞個鼓勵。
「阿烈,你好勇敢,穆堡主才問著『誰願為先鋒』,就瞧見你跑得又急又快,好似怕搶不著這件差事一樣。」伏翼扯著笑,聽似讚佩,實則帶著淺淺嘲弄。「恭喜你了,兄弟。」笑意加重。
南烈終於懂了。
他幹了什麼大蠢事?!
不,他很清楚,他被人給設計了!
而那個人十成十是伏翼!
下人端上一盞溫酒,擱在南烈眼前,倒映在酒液之中的南烈,是沉斂著眉眼,不發一語。
「接下?」伏翼手裡的拂塵在一旁揮舞,驅趕著蚊子,緩緩走近南烈,「還是不接?若是不接,你可想好了說辭,要如何解釋你怒氣沖沖飛奔到堂前的原因,還是要供出那個活潑可愛到令人垂涎的小粉娃?我猜,她是劍魂吧,天底下能如此有靈性的劍不過就那幾把,你若有把握她不是穆元朧重金懸賞的『百里劍』,那麼……你可以不接。」他的聲音輕淺的只容兩人聽聞。
「該死,你設計我?!」
伏翼聳肩,不否認,臉上卻清楚寫著「對,我設計你」的得意神情。
小劍魂整個人躲藏在南烈寬闊的背後,只探出一小顆腦袋瓜。
「阿烈……」她還不是很明瞭現下上演的戲碼。
輕輕暖暖的嗓音震回了南烈的神智。
南烈不再多想,抓起酒杯一飲而盡。「多謝堡主。」
酒盡,也代表著他接下了穆元朧交付的除魔之責。
他不可能出賣小劍魂——為了這原因,他甘願將自己給出賣掉!
堂下又是一陣叫好及掌聲。
「阿烈,我記得你的酒量很差,只要小小一杯就會醉了,不是嗎?」伏翼明知故問的語句出口同時,南烈也直挺挺地朝後一倒,將貼在他背部的小劍魂一併壓倒。
「阿烈!」小劍魂忙不迭拍打著南烈的臉,幾個摑掌根本碰不到他,然而他的雙頰卻泛起一波波紅潮,那不是她拍打出來的,而是——
「他,醉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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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烈的臉好紅好燙,好像要噴火一樣。」
「他每次一喝醉都這樣,睡得不省人事。」
「喔。」
小劍魂盤腿坐在癱軟在楊上的南烈腹部,俏生生的臉蛋不時湊近他的鼻尖,瞧瞧他醒了沒。
「可是他從穆府被你扛回來後,已經睡了大半夜了。」她再提疑問。
伏翼帶回南烈後便大搖大擺地在不屬於自己的住所內翻箱倒篋,摸出南烈家僅存的食糧,一一啃光,還為自己泡了杯茶,毫無任何作客該有的自覺。「這回只不過小小一杯,醉不了太久的,耐心點,小劍魂。」
她瞅向他,「為什麼你會看得到我,還知道我是劍魂?」他既非百里劍持有者,也不像品德或劍術多高超的傢伙,怎會……
伏翼低笑了聲,「因為我是個有法力的道士呀。」
「可我以前也遇過不少『有法力的道士』,就沒一個有這福分見到我的真面目?」
「那就當我福分夠多,上輩子好香燒足了。」伏翼起身晃到她身邊,細長的鳳眼幾乎要瞇成縫,即便如此,仍掩飾不住他深邃眼底的水燦。「也幸好我福分夠,才有幸見到你這般粉雕玉琢的嫩娃兒。」他先來段甜言蜜語,才又問:「今年多大歲數了?」
「八百五十歲。」她的眸兒因他的貼近而展露防備,沒忘記這臭道士素行不良。
「是大了點。」伏翼撫摸著自個兒的下顎,說得輕鬆。
「拜託,我就算砍掉前頭的八百歲,後頭的五十歲也夠格當你『娘』字輩的!」還「大了點」而已咧?!
伏翼被她逗笑,眼眸更彎了些,「不過你的模樣玲瓏嫣然,很容易彌補我們年齡的差異。」
「誰要跟你彌補年齡差異?!」粉舌一吐,毫不留情地做了個鬼臉。
「不只模樣稚氣,連動作也很可愛。」伏翼乾脆坐在床沿,與她平視,「我對你這一類型的……妖靈,最感興趣,皮相絕塵脫俗、骨子裡極媚極騷,嘗過這銷魂滋味便教人難忘。」他伸出手,移向她的粉嫩臉蛋,「你若跟了我,說起話來就不會和南烈那麼神似,酸酸澀澀的,每一句都是嘲諷,無論口吻是調侃或認真,都是嘲諷。」
她反射性一退,避開了那只朝她伸來的手掌。
他應該碰不到她,但不知何故,她直覺要避開這個名叫伏翼的男人。
「你跟在南烈身邊,能多學點事自是極好,不過,可別將他的賤嘴給學個十成十,否則就可惜你這張如此可愛的臉蛋呵。」
「我若跟在你身邊,只會學得更糟!」論嘴賤,伏翼恐怕比南烈有過之而無不及。
伏翼未添任何怒意,只有沉沉笑聲輕逸。
「這也是我喜歡你們這類妖靈的一點,你們的本能總是能讓你們快速分辨清楚眼前人的性格,以及是否對你們有害,才會決定你們是否願意靠近。」
「沒錯。」她仰首,驕傲得很。
「這麼看來,你對阿烈的印象極好,所以才黏他黏那麼緊?」
她沒仔細思索過這個問題,她會跟著南烈並不是因為她察覺到他的好與壞才纏上他,而是上一任主子將她交給南烈的。
她不會去選擇主於,也不在意是誰擁有了百里劍。
若今天,上一任主子並非選擇了南烈,而是其餘人選,她亦會甘心追隨。
她不是柄任性的劍,也不信那一套所謂命定之主,她從沒有等待過哪一個特定對像來取走她,只是隨過而安。
能遇到好主子,她便覺得開心;遇到壞主子,她也只能消極反抗——不讓那些歸類為「壞主子」的人瞧見她這抹劍魂。
輾轉數百年,好主子、壞主子,她全都碰過了,但又如何?
她身上,沾過壞主子的鮮血,卻更曾穿透好主子的心窩。
「主子」這個詞彙,對她而言只是好短暫的存在。
頭一任主子如此,第二個、第三個……甚至阿烈也一樣吧。
一千兩百零一,不會是她最終的主子數目,只要百里劍仍在,她這抹百里劍魂必如影隨形。
然後,南烈終會死,無論是被第一千兩百零二任主子奪劍殺人,或是壽終正寢,他總是會死的。
到那個時候,南烈只會變成她口中第一千兩百零一的過往記憶。
他不可能永永遠遠與她在一塊。
「和我以前的主子比較,阿烈不是我所遇過最好的……」她垂著眼睫,嗓音輕輕淡淡的,「可是我已經記不住以前主子對我的好,我現在只有阿烈。」
「所以現在算來,他是最好的?」連以前的主子都忘得乾淨,自然無人能比,南烈大獲全勝。
「至少在我忘記他之前。」
「這也是我喜歡你們這類妖靈的第二點,誠實。」伏翼雙臂環胸,「而且誠實得無情。」他又笑了,「如果有朝一日,你這柄百里劍被迫與阿烈兵戎相向,看來你仍能毫無遲疑地將百里劍送進阿烈的胸口。」
她怔了片刻。
伏翼口中所提的這情景,她曾遭遇過,只不過,對像不是南烈,換成了一個好久之前的第五百任主子,而她的選擇正與伏翼此時堅決肯定的語氣如出一轍——
對。
她在下一任主子的驅使之下,將鋒利的劍尖刺進了他的身軀,直到劍身所穿透的心臟終止了跳動。
她記得,她沒有哭,即使第五百任的主子待她稱得上是好的,但她沒有為他的死而哭。
如果那張臉孔,換成了南烈……
如果那緩緩趨向靜寂的脈動,換成了南烈……
「別同她說這些有的沒的。」
一道好似被千軍萬馬給輾過的沙啞破嗓截斷了她的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