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主子。」她只認劍,誰擁有百里劍,誰都可以是她的主子……況且她該高興呀,她的一千兩百零二任主子對於她這抹劍魂的存在是如此的欣喜難當,他是個愛劍之人,而她所期盼的,不就是擁有這樣的主子嗎?
身後傳來南烈的低吟,不知是疼痛難耐,抑或在出言咒罵她的見風轉舵。
「好!太好了!穆某尋求許久的百里劍終於到手,穆某必不辜負百里劍之名!今日便是讓百里劍立功的好機會,斬妖孽除邪魔——」穆元朧怔了怔,「你這是做什麼?」
只見百里劍魂不發一語,攤展雙臂,牢牢護在南烈身前。
她以沉默的行動來表示她不容任何人傷害南烈,芙蓉般的臉頰懸蕩著兩串晶瑩淚水。
「你想保護那只非人妖魔?!」根深柢固的觀念,讓穆元朧固執難當,「你認我為主,理當與我同陣線,你膽敢違逆主子?」濃眉一蹙,滿是責備。
她淡淡地望著穆元朧,長睫掩去了向來愛笑的眸,察覺那柄透身而過的百里劍又被一股內力所驅使,進而前刺數寸,她驚恐地抬眸。
「主子——」
那股內力毫不留情,欲置南烈於死地!
「不要傷他!」
她無法違逆主子,無法違逆百里劍認主的天性,她的劍身,劃開了南烈的身體皮肉,直抵心臟。
劍若逆主,死路一條。
而她,沒有選擇。
「這——」
穆元朧愕視著阻擋在他及南烈之間的劍魂娃娃,她的雙手交疊成印,口中喃念著咒語般的字眼,陡然,詭異光芒由她掌心發出。
她像尊被狂風侵襲的泥沙雕塑,由指尖開始風化。
不僅是那抹劍魂,就連穆元朧手中那柄沒入南烈體內的劍,也在南烈胸口寸寸碎裂,好似南烈的身體是銅牆鐵壁般,折斷了突刺而去的百里劍。
她在自我摧毀!
風化的速度極快,才消片刻,她的兩條手臂已隨風消逝,化為氤氳。
「主子,對不起……我不能讓你傷他……」
不能讓穆元朧傷他,她只有傷害自己。
她沒有選擇主子的權利,總有權決定自己的生死吧?這是連「主子」也無法支配她的地方。
「阿烈是好人,很好很好的人,比我以前遇過那些身為『人』的主子還要好……為什麼要在乎他是不是人,而不在乎他是不是一隻好妖呢?若除盡了天下妖魔,當真就不再有殺戮?抑或這只是你們『人類』排他的心理作祟?『人不容妖,妖不容人』是循環定理?別自欺欺人了。」
她苦苦一笑,側過漸漸染上澄透的身軀。
「阿烈……我還是不懂你在同我生氣什麼……」
她的輕聲呢喃,喚起了南烈抬頭,他的眉宇之間寫滿了傷重之痛,甚至連開口的力量也隨著狂洩的鮮血一併喪失,她失去了手臂,接著是纖足、大腿、蠻腰,即使成沙,亦不是屬於這世間,連散落在穹蒼的權利也沒有,她只是抹無形劍魂……
「你問我捨命保護你,只因為你是百里劍的主子……」
「快停止……」南烈咬緊牙關,萬般艱難地吐出這三字。快停止,再這樣下去你會完完全全消失的!
「我捨命保護你,不只因為你是百里劍之主。」
她週身包圍的沙塵凝聚在南烈面前,好似那雙總愛在他身上探索的小手,卻同樣觸不著他。
她清淺揚笑,語調更輕:「而是因為你是阿烈……」
一抹笑靨,化為風沙。
在他眼前,散成灰燼。
第十章
他這個天字第一號豬腦袋的混蛋兼白癡!
南烈在心底第一千次咒罵自己,氣憤難消的沉喘,加速胸膛傷口的惡化。
「喂喂,想自殺也別選這種方式,再噴氣下去,你會流光全身的寶貴鮮血。只是生氣有什麼用?這是上天對你愚昧的處罰。」
涼涼閒語在南烈身畔響起,南烈破開眸睫,視線有些迷離不清,好半晌他才瞧清這裡——是他所居住的破宅。
他不是身處於深山之中,面臨著被穆元朧斬殺的致命危機?
他不是眼睜睜見到小劍魂在風中化為劍塵?
這一切……是真是假?
南烈猛然跳起身,胸膛一陣難以忽略的劇痛蔓延開來,讓他蹙起雙眉。
「快躺下來!」伏翼的面容出現在他目光範圍內,大掌壓著他的右肩,硬是將他推回床上。
「伏翼?」
「除了我還有誰?」伏翼沒好氣地道,手裡端著一個空碗,嘴裡銜了支匕首。「我真不敢相信你的身份竟然暴露在穆元朧眼前,你怎麼這般不留神,你又不是不知道穆元朧將妖魔視為終生仇敵,見一隻便要砍一隻,你好好上山去除妖,除到後來反倒淪落至被斬除的命運?而我更不敢相信——穆元朧竟然放過了你!」這才是叫他最吃驚的地方。
「放過我?」
「我在穆家堡聽到下人隨口提及穆元朧跟著你的腳步上山,想助你一臂之力,那時我心裡便湧起了不安,所以快馬加鞭也追了上去,沒料到還是遲了一步。」
伏翼到達山巔,只見南烈被釘在樹幹上,流失過多的血液是吸血妖魔的致命傷,他沒空多想便衝上前想拯救南烈,即使他的身份也有曝光之虞,他仍以兄弟為重,誰知——
「帶他離開這裡,我穆元朧立誓,下一回再見此妖魔必不會手下留情,趕快帶他走得遠遠的。」
穆元朧只拋下這句話,便領著其餘漢子下山。
向來嫉惡如仇的穆元朧竟對南烈手下留情,一點也不像是他的作風。
伏翼一直到將南烈安全帶回家中,才敢相信了穆元朧是真的網開一面。
「或許是他念及你在穆家堡已長達五、六年的情分,才願劍下留妖,不然你這條命連我也救不回來。」
說著,伏翼拿下牙關銜咬的匕首,往自個兒左臂劃下深深一刀,但避開了致命要害,以碗抵靠在臂上,承接著流速頗快的鮮血,短短鬚臾,碗中承滿濃稠的紅液。
「阿烈,喝下去。」
伏翼知道,南烈現在最需要的就是血。
他臂上傷口還在滴著血,等了一會兒,卻不見南烈接下碗。
「阿烈!」發什麼呆?再不接碗,等會兒躺在床上的人就換成失血過多的他了。
「這一切,是真的……」
「什麼蒸的煮的?」伏翼沒耐心等南烈自動自發,索性以碗就口地強灌南烈。「你神智還沒清醒呀?多喝些血,看能不能復元得快些。」
南烈沒有反抗,任伏翼灌下滿滿一碗的腥紅,即使有些殘血沿著唇顎滴落,他亦不曾伸手抹去,只是愣愣地任血味瀰漫口中。
「阿烈?」伏翼動手為自己簡單包紮了傷口,進而拍拍他的臉頰。
南烈沒抬起眸,只淡淡道:「伏翼,百里劍碎了……」
「我看到了,她用她八百多年的劍齡換你一命。」伏翼正巧趕上劍魂消逝的最終一幕。
「是我毀了她。」
若非他的嫉妒心……
嫉妒她與每任主子的親暱共生;嫉妒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不是獨一無二;嫉妒她不是只屬於他一個人的劍魂……
他的嫉妒蒙蔽了他的警覺,渾然忘卻該注意穆元朧的一舉一動,而承受嫉妒的代價,卻是她的劍碎魂飛……
是她那雙攤展在他面前的纖細臂膀,企圖為他阻止百里劍另一名主子的揚劍相向——
你問我捨命保護你,只因為你是百里劍的主子……
是,他愚昧地認定是的。
我捨命保護你,不只因為你是百里劍之主。
就當下的情況而論,他南烈的的確確已經不是百里劍之主,他再無資格獲得她的忠誠及捨命,但——
而是因為你是阿烈……
因為他是南烈,所以她要保護他。
不只因為他是她的主子,更因為他是南烈……
那時的她,必是相當為難,前後任主子的對峙,她身處其間左右兩難,心裡何嘗好受。
他總希望自己成為八百多年來待她最特別,最懂她的主人,只可惜,他與那些強迫她劍身染血的主子一樣,以不同卻又類似的方式在傷害她——不!他傷她之深,是一千兩百個主子所望塵莫及!
為了他,她連百里劍能摧毀,那屬於她寄宿為生的百里劍……亦能義無反顧地自我毀滅。
他若再對她的心意有所存疑,他便是天字第一號的狼心狗肺賤胚子!
「發覺自己的愚蠢了?」伏翼此刻的薯笑,滿是落井下石的調侃,「你和我果然是同類,犯下的錯真該死的像呀。同樣困在自以為是的胡思亂想中,同樣忽視了她們所傳達的心意,同樣只站在自己的立場看待事物,最後同樣該死地連累她們魂飛魄散,我們這種男人一點都不值得同情。」
她們,指的自是小劍魂與伏翼曾提及的妊娠女鬼。
伏翼說得對,他們兩個男人活該落到這步田地,但最不該的卻是所有的苦果都由她們來嘗——
「既然沒人願意同情我們,咱倆兄弟只好惺惺相惜了。」伏翼托著腮幫子,朝南烈床沿一坐,床板發出了嘎嘎的抗議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