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片濃煙迅速地竄向澄淨的藍空,濃煙的源頭來自廣茂原野中的一處小莊院,那小莊院正冒著猖撅的火舌,並且有一大堆移動的小黑點正圍著那莊院團團轉。
「他們為什麼要燒那房子?」晨星好奇地仰起頭,訝異地發覺江平臉色異常蒼白,額頭還滲著滴滴冷汗。
「你怎麼了?生病了嗎?」她關心地問。
「晨星,那些來殺你的人有多少?」他冷硬地問。
「這……」她並不清楚,好像不太多。
「有這麼多嗎?」他指向前。
「不可能。」晨星篤定地答,「況且他們也不可能用走的。」但不用走的,難道用飛的?怎麼飛?關於這一點,她倒迷糊了,難道是用類似「神器」那玩意?
「那麼說……這些人是……」他心驚地憶起昨夜父親那可疑的言行。
莫非父親當真做了什麼,而且事情還外洩敗露,若果真如此,那這些人不就是……朝廷派來圍剿的?
「你留在這裡不要跟著我。」他大聲吩咐道,一邊迅速地跑向他的坐騎。
但他這句話反倒讓她起了疑心,「發生了什麼事?」她跟著追過去。
江平利落地跨上馬,不忘鄭重地吩咐:「留在這裡等我,若我今天沒有回來,你就走,走得遠遠的,不要再回來。喝!」他一抖韁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急竄而出。
「明生,到底發生……」但來不及了,他的身影已落在遠遠的彼方,不可能聽到她卯足勁的叫喊。
怎麼了?她不禁又將視線調回那處正遭祝融肆虐的莊院。
他是去救火嗎?
救火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為什麼要說那些令人擔心的話?
咦?這莊院的格局好眼熟……兩個池塘,四個院落圍著一個大屋……等等,這不是和江府差不多嗎?
再定睛仔細一瞧。
沒錯,那的確是江府。糟,江府燒起來了,她也該趕回去救人。
但,外頭那麼多人是怎麼回事?
看起來不像是在救火,反倒是像縱火……莫非他們想殺江家人,就像殺瑞蓮一樣?
是了,江平才會這麼著急,才會說那麼沒良心的話。
不行,她得趕回去略盡綿薄之力,不能讓明生當可憐的孤軍。
想到此,她不再多作逗留,立刻撩起裙擺,奮力地拔腿往山下奔去。
※ ※ ※
好不容易安全無虞地下了山。
卻在「回家」的路途上看見了江平適才騎走的馬兒。
可憐的馬兒側躺在道路上,無助地踢著四肢徒勞地想要站起,急喘不穩定的氣息顯示它正痛苦著。
「你怎麼了?」她蹲下身輕撫它的頭,為它的慘狀感到不忍,為它的痛苦感到難過。
不用人說明,她也猜到它一定是因江平急切地趕路而累倒,或者是腳因此出了問題。
她想幫它,卻又遲疑著怕時間不夠。
馬兒比得上江平重要嗎?當然她的丈夫比較重要,可是馬兒好可憐。
「對不起,我現在幫不了你,但我會回來的,我保證。」她迅速站起身。
那馬嘶嘶地哀叫兩聲,黑潤的雙眸可憐地溢出淚水。
晨星忍不住地撒過臉,「我想救你,可是我時間不夠了,對不起。」她哽咽。
她不得不按下滿心的不忍繼續往前奔。
※ ※ ※
遠遠地就看到江府門前聚集著一大隊人馬,由飄揚的旗幟看來,是隸屬於京城神機營的士兵。
看來他的料想沒錯,他的爹親當真做了欺君大事。
他能力挽狂瀾嗎?
顧不得身形狼狽,儀態不佳,他繼續悄悄接近,只盼在沒人發覺的情形下,在最短的時間內將情況弄清楚。
但出現在他面前的情況令他駭住了。
江府門前,血淋淋的一片。
一汪汪血泊中躺著難以計數的屍骸,男女老少交錯橫疊的屍體,有的甚至肢體殘缺,身首異處,那一雙雙死不瞑目的雙眸,森冷地透出不甘與恨意。
好殘酷的一場殺戮呀!
他癱軟地跌坐在地,驚惶的雙眼游移在群屍間想要搜尋熟悉的親人。
啊,那是娘的身體……娘的頭呢?那不是萌生的頭嗎?那萌生的身體在哪兒?那……那不是采荷最喜歡的金縷繡鞋嗎?采荷的上半身又在哪兒?爹呢?他沒死嗎?
清淚不受控制地狂暴決堤,他狂亂地用眼光尋找屬於父親的事物。
啊!找到了。
在神機營的旗桿上掛著一顆血淋淋的頭顱--他的爹江俊。
由他圓睜的雙眸可猜到他死得不甘願,但由他唇邊的微笑卻又可以知道他是甘心受戮的,看來他並沒掙扎。
爹,這樣做值得嗎?
他在心頭悲愴地大聲質問。
雖不知道父親做了什麼,但總不外乎是實行他的理想,結果卻把一家人的性命全賠進去了,值得嗎?
如今江家只剩他一人了,他該怎麼做才好?
是去冥府陪伴他們?還是苟且偷生,伺機報仇?但找誰報仇?皇上?抑或是這場殺戮的所有參與者?
還是留下他這江家惟一香火,從此流浪天涯,與晨星平淡地過平凡日子?
是呀!還有晨星,他不能丟下她不管的。
「站起來。」一聲沉喝從背後傳來,緊接著兩個尖銳物抵住他的背。
被發現了。
他絕望地站起來,眼光不由自主地瞥向遠方的山巔,他知道他所思念的人兒正在那兒--晨星,對不起,我不能再陪你了。
※ ※ ※
「左統領,好久不見。」他勉強地打著招呼,決定無論遭到何種待遇,他都不會皺一下眉,決定直到死時都要保持作為江家人的自傲尊嚴。
「江大人,別來無恙否?」左統領微笑以對,滿是皺紋的臉龐似在惋惜地低歎。
昔日在京城,兩人雖是不同品級的官員,卻是相談甚歡的酒友,還曾共邀踏青尋幽,在廣闊山水間暢抒己志。如今不過時過數月,昔日好友卻得因皇命變成生死對頭,怎不令人感歎命運的捉弄。
「尚可。」江平乾笑,「左統領遠道而來,可是身肩重命?」
「江大人,這也非我所願。」他低歎,「實是你們江家罪無可恕。」
「我們江家犯了何罪?」江平沉下臉。
「謀反。」
江平臉色微變,「證據何在?」
左統領自身後的隨從手上取來一疊文稿,慎重其事地交付到他手中,「你自己看吧!」
江平低頭瞧去,文末署名「淨明」,這不是爹的別號嗎?
「看你的表情,似乎不知此事?」左統領猜測。
但事到如今,知不知也沒差別了。所以江平選擇不答,只是沉默地讀著……
傳說西有赤鵬,其身八尺,其翅十足,聲若宏鐘,鳴若雷震。其頂微光,仿若一兀。
諸鳥隨之,尊其為王,站居頂巔,受其朝奉,日夜所食皆為貢。
安逸漸惡勞,站居成坐居,身形日益大,振翅亦難飛。
其銳勢頓減,眾鳥何懼……
好大膽的一篇文章,開頭第一段就點出了「朱元」二字,接下來更點明了此王的怠情,不思圖有所作為,只望臣下忠心伺候……這分明表達了對聖上的不敬。
爹竟然寫這些東西?他置全家人性命於何地?
「一則故事,何以致罪?」他忿忿不平地將文稿丟棄於地。
文字獄,自皇上登基已不知發生過多少次了,如今竟也降臨在自己頭上。真好笑。
「江大人,你心裡有數。再者,告訴你一件你可能不知道的消息。」
「什麼?」他沒好氣地問。
「令世伯,胡丞相胡惟庸被捕下獄,即將問斬。」
江平一臉訝異,「為什麼?他犯了何罪?」
「謀反。結交朝中文武官員,聚兵謀叛。」
發生了這麼重大的事,他竟然一點也不知情。不用別人告知,他大概也猜到爹和胡惟庸共謀在一起。這下,可不只江家人被殺就能了事,恐怕娘的家族,還有廣西的項家都會蒙受其累……數萬生靈就這麼無辜犧牲了,這場罪孽實在太大了。
爹說他尚有一線生機?
或許吧?畢竟皇上十分賞識他,倘若他否認參與,痛罵他們亂臣賊子的行徑,甚而領兵將之趕盡殺絕,或可……但他不會做的,與其做個不孝不義之人受天下人唾罵,他還不如引頸就戮來得痛快。
只是可憐了晨星。
「看來,我死罪難逃了。」他認命地低歎,在死亡恐懼的籠罩下勉強掙出一絲笑,「左統領,望你念在昔日交情,讓我死個痛快吧!」
左統領凝重地點頭,「這個自然。」他伸手解下腰邊的佩劍往他擲去。
江平一把接過來。
「你自己了斷吧!」左統領低歎,不忍地撇過頭。
江平淒然地抽出長劍,近乎昏亂地看著長劍映著旭日光輝射出森森寒氣,在眩目的光芒下,他竟漸漸消失恐懼,臉色也愈發平穩。
反正,他是逃不了,何不轟轟烈烈死得像豪傑。
「好劍。」他出聲詠歎,伸出手用力一彈,聽著劍發出嗡嗡的鳴震,其神色顯得從容而適意。
「江大人好氣魄,在下佩服。」雖是如此道,卻也沒轉過來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