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凝煙,她走到他身邊蹲下,手捧住他的臉。他眨眼,好像看見她眼眶底,有什麼在閃爍,是淚嗎?她會為他哭泣?
凝煙握住匕首,撤出他的身體。雷魈痛得面色慘白,冷汗沿額際淌落。
她俯望他,眼色很溫柔,聲音卻又僵又澀。
「是你……逼我……」她哽咽了。他欺騙她,他對不起她,他自找的!但為什麼她竟覺得萬分難受?明明是他的錯,地不必感到內疚。但為何,他望住她的眼神,好像受到了莫大傷害,無辜地讓她揪心?這都是他的錯,不是嗎?那為什麼他還拿那麼無辜的眼色瞅她,好像在控訴她的無情。
一滴眼淚,滑落在雷魑的眼睫。他眨眼,原來是她的眼淚濡濕了他的眼睛,他閉上眼。為什麼她要哭?該哭的是他吧?他感覺自己的氣力正一點一滴消失,身體忽冷忽熱。他從沒像此刻,這麼傷心無措。她不能明白他,她甚至誣蔑他的人格,說了好殘酷的話,用冰冷的視線和言語殺他。
原來……心痛就是這種滋味。原來,孫無極當初的預言是真的。他早就說了,想活命就遠離這女人,但是情難自禁,自己活該落得這下場。
他真的好氣,恨不得殺了她。但是……現下,當她的眼淚一滴兩滴地濡濕他的臉,他又軟弱了。
他頭好暈,思緒好亂,墜入黑暗前,還不忘掙扎著,向她說一句。「小心……邵賜方他……騙了……」雷魈失去意識,刀傷與劇毒侵蝕他的生命。
「對不起……」凝煙流淚。顧不得他,起身就走,掩上門,將他遠遠地摒棄在她的世界之外。她要尋邵賜方,雷魈的情意注定是辜負了。
凝煙下樓,推開客棧大門。屋簷懸掛的紅燈籠,染亮了她的眼眉。
成功了,從雷魈身邊逃走了——她搗住心口,它跳得好厲害。
她深吸口氣,穩住心緒。現在該往哪走?從哪找起?
「凝煙。」有人喊她。
凝煙怔住,回望街旁,自暗處走出一名男子,他身上藍衫隨風飄動,望住她的眼色極溫柔。
凝煙凜眸,喉嚨一緊,淚如泉湧。「是你!」她撲向男子,男子張臂就抱住她。
「真是你!」真是他在抱著自己嗎?凝煙喜極而泣。
邵賜方下顎抵著她的頭,低道:「我們終於見面了。」
第四章
春饗客棧,兵士們各自都歇了,只剩幾名士兵守在通往上房的樓梯口。
上房內,圓桌前,凝煙偎著邵賜方,聽他訴說別後遭遇。
他語多無奈。「為了將夢想中的中原紅牡丹引進大理。我與父親盤纏用盡,差點客死異鄉。幸得聖主身旁鬼醫所救,他傳授我新的栽花技術。為了報恩,我留宿京城,答應幫他大量培植奪魂花。」
「但我們的約定呢?你忘了?父王已經選定駙馬,若不是我堅持要來中原一趟,乘機逃跑,我現在已經嫁人了。你沒一封書信,連差人報個平安都沒有,我連你是生是死都不知道!」重逢的滋味是甜蜜的,但一想到這些時日受的委屈,她怎能不怨?
邵賜方拍撫她的背脊,柔聲低哄。「我沒忘記跟你的約定啊,我也思念你,想得我快發狂了。但鬼醫是我恩人,我答應的就要做到,我幫鬼醫變種的奪魂花,只結花苞,不見花開。這次用了新的技術,待下次月圓,奪魂花可能就開了,等花一開,完成任務,我們立刻就走。」
「有這麼簡單?聖主想要我的還魂丹。」她想起雷魈說的話,不禁研究邵賜方的表情。
他聽了,神色自若。「這事我也聽說了,唉,真不知道聖主從哪打聽來,說是還魂丹能救他的女兒。」
「不是你告訴他的嗎?」
邵賜方驚愕,旋即憤怒。「你想我會害你嗎?!我一聽說聖主派人抓你,我擔心得都快瘋了,托鬼醫求聖主不要傷你,又自願風塵僕僕來尋找你,就怕你出事。聖主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要不先前你去聖朝作客,他大可強奪還魂丹。」
凝煙反問一句。「是,既然你都知道,當時為什麼不出面見我?讓我一個人流落江湖,就為著尋你?」
「你誤會我了。」邵賜方顯得很難過。「當時我人不在聖城,我與鬼醫上山巡視花卉。待我下山,聽說了這事,真急煞我也。我一面請聖主別為難你,一面四處找你。可恨沿路總有魔羅教的人從中阻擾,不讓我們相會。」
方纔乍見故人,欣喜若狂。現下冷靜了,凝煙便細細掂量他的話。
確實,一開始聖主派了士兵追緝她,後來漸漸不再有聖主的人追來,直到現在,遇見邵賜方。
「那麼?我應該交出還魂丹嗎?」分開久了,她對他難免失去了信心。她測試他的反應。
邵賜方答得乾脆。「這事我管定了,我絕不讓你受半點委屈。給不給丹藥你自己作主,聖王還寄望我幫他栽植奪魂花,你放心,聖主親自承諾了,他絕不會勉強你。」
「他那麼好說話?」凝煙肚裡尋思道——如果邵賜方為了丹藥才找她,那他注定要失望了,丹藥早給孫無極偷去了。但假若聖王真信守承諾,那麼為了做面子給邵賜方,她或許也是可以想個計策,把奪魂丹偷回來。
凝煙斟酌著,邵賜方又說——
「凝煙,我一直派人找你,可一再受魔羅教攔阻,他們都說你……」邵賜方頓了頓。
凝煙抬頭,催促地問:「說我如何?」
「魔羅教的人都說……說你是黑羅剎的女人,要我們不准再騷擾你。」
「胡扯!」她坐直身子,氣紅眼睛。「那個雷魈帶我到處瞎走,說要帶我見你,結果卻……可惡,不過他也吃了苦頭。」青銅匕首餵了毒,只有大理王族的人才有解藥,毒性不強,卻會讓傷口不能癒合,十日內沒得解藥必血盡而死。
想著想著,凝煙恍惚了。
當時她急著走,顧不得他的傷勢。現在想來,她不禁困惑。那時歃刀分明出鞘,為什麼他沒傷她,反而擊昏豹兒?難道,他怕豹兒見她傷了主子會不放過她?難道,雷魈是為了能讓她平安離開,才會……即使他捱她一刀,命危之際他想的仍是她的安危?
凝煙驀地收緊雙手,一陣心酸,隨即告訴自己,不!自己絕不能心軟。他活該,他自找的,他就算是死了……他會死嗎?這一想,凝煙心悸,冷汗涔涔。忽然她全無心情享受跟邵賜方重逢的喜悅了,突然她滿腦子想的都是雷魈。
沒有解藥,他就算醒了,又能捱多久?即便他身強體健,但傷口久不能愈,怕也難逃一死吧?天!凝煙猝然背脊涼透,她害死他了。直到這剎,她才真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
她無法冷靜,整個人惶惶千安,雷魈再有千般不是,也不曾傷她分毫。甚至,對她是溫柔的,曾陪她烤茶,曾因她思念故鄉,便逮了大廚做一桌大理菜。
仔細想想,他如果真要對她使強,是有機會得逞的,譬如強擄她回寨,譬如關住她……可是他沒有,他只是騙住她,山水遊遍。
其實,他不算是壞人。真害死他了?!凝煙焦慮起來,她想著雷魈,沒專心聽邵賜方說話了。
邵賜方在她耳邊低哄。「魔羅教跟聖主的恩怨不關我們的事,明早趕回聖城,你安心住下,等我完成任務,我們就遠走江湖,過我們恩愛的日子……」
我不想他死!凝煙焦慮。那時他幫她贖回衣物,他在鹽梅上雕了花兒,她老是說話,他總是靜靜聆聽,沉默地陪著她吃飯飲酒。
雷魈……凝煙驀地紅住眼眶,從懷裡掏出一包藥粉,打斷邵賜方的話。
「你說的對,聖主與魔羅教的恩怨不關我們的事。」她將解藥交給邵賜方,向他交代。「先前黑羅剎雷魈被我所傷,這是解藥,你立刻派人前往如意客棧左字上房,在他傷處敷藥,稍作包紮。他身受重傷,現下傷不了人。」
「黑羅剎?!」邵賜方詫道。「這廝性情凶殘,殺人無數,你還救他?」
「他也不算太壞,他只是……我……」凝煙一臉為難。
邵賜方順她的意道:「罷了,我也不喜見人傷亡。放心,我即刻差人去辦!」他取了藥粉,走出房外,來到玄關處,向守夜的士兵吩咐:「將這包藥粉拿去扔掉。」
「是。」士兵聽令,拿去扔了。
邵賜方踅返房內,朝凝煙笑道:「放心,已經叫人去辦了。」
凝煙寬心了,走至窗前,推窗,望著藍紫色天空,又低望著黝暗長街,整個世界像都睡了。
「我好像在作夢……」她十分感慨,回身望他。「真是你嗎?」
「說什麼傻話?當然是我。」邵賜方過去,從背後摟住她。「我記得關於你的一切,你最愛吃花,記得嗎?有一回,我幫你備了茶花筵,在你十五生辰那日,我們花間共飲,好不歡樂,最後還醉倒花蔭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