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畫的背景左上方該是藍天的部份,那宮廷畫師卻以灰色調帶過,正如她習慣的畫法……「怦」地一聲,心跳得好高,再對上那畫中太過真實的雙眼,一時之間想到幼年曾親眼目睹在芭蕉樹下,有個綠衣女鬼拉著她爹走,那女鬼當時是沒有臉的,如今畫中的女子竟與那綠衣女鬼重疊起來。
臉皮遽麻,連忙撇開視線,不敢再瞧。
「公子?」
這張畫多半是先帝駕崩,眾妃陪葬時,流傳出來的殉葬物品,只是太過真實,加以收藏價值不如山水或戰爭景圖來得高,才會在此地積放多年。
她心跳如鼓,當機立斷,寫了張條子給店家老闆,笑道:
「你到城內阮府裡收錢,就跟他說是杜畫師的帳,收了帳,別把畫送來,直接燒了。」始終不敢再看那畫。
「燒了?那多可惜啊!」買了畫卻燒畫,沒見過這種人的。
「要你燒就燒,對了,到時我會請府裡的人過來親眼看你燒掉。」
這種畫,縱有紀念價值,也絕不容許另一個男人再看見。
步出店舖,已經是近黃昏時刻,毛毛細雨從黃色的天空落下。她瞪著眼,哼笑:「這下可好,忘了帶傘。」
多虧男兒打扮,就算在街上公然飲酒也無人指點。她半淋著小雨,定到街上最近的傘店,買了一把油紙傘。
不知阮臥秋的「相親」結束了沒?田家小姐是否已經傾心?他肯定惱火,說不定回府之後會對她噴火呢。
「神仙眷侶?哼,可別成了相敬如冰呢!」不理發酸的心理,在細雨之中,背著一袋的顏料,低頭看著自己一步一步踏實的腳印。
「杜三衡!」
極為忿怒的低吼,讓她差點拐了一跤。舉目四望,細雨紛飛,街上人實在不多……她雙目微亮,瞧見飯鋪子的轉角,站著再眼熟不過的男人。
連忙快步上前,笑道:「阮爺,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鳳娘呢?」這時不是該在昇平酒樓嗎?盲眼人果然厲害,憑著她的腳步聲,就能料定是她!佩服佩服!
阮臥秋一經確認,頓時火冒三丈,怒道:
「你耍我?」
「我耍你?」頓了會兒,她才恍然大悟,皮皮笑道:「哎,阮爺,我不是有意耍你,我是為你的將來打算啊!」不知為何,一見他,心頭又開始樂了起來。
「你我非親非故,哪由得你為我打算未來?」阮臥秋臉色早已鐵青,從沒這麼氣過,揚起手幾乎要將怒氣發洩在這一掌裡,咬牙切齒、咬牙切齒,心知自己再如何火大,也不會動手打女人。
狠狠落下時,一碰她手臂,立刻緊緊扣住她冰涼的手腕,好像有什麼東西因此落地,他也視而不見,反正他是個瞎子,只能任憑旁人玩弄!
「你這女人到底是怎麼想的?我要不要成親干你何事?」他咬牙罵道。
他的力道大得驚人,讓她吃痛得瞇眼,嘴裡卻輕笑:
「阮爺要不要成親,的確不干我的事,只是鳳娘說你也快三十了,如果當年沒有遇見那回事,也許今日早是妻妾成群呢。」眼角瞄著四周。為何鳳春不在?連那個迷戀他到極致的孩子也不在?這裡離昇平酒樓有一段距離,他是如何走來的?
「我要你同情嗎?我要你同情嗎?杜三衡,你是不要命了嗎?也膽敢為我做主?」乍知一切是騙局,簾後有人在窺視,頓覺自己像待宰羔羊。自他眼盲之後,從未受過如此的羞辱,在那當口,被她背叛的憤恨幾乎淹沒了他的理智,讓他恨極了這女人!
「痛痛痛,阮爺,你力氣大,快折斷我的手啦!」她終於挨不住疼,低叫。
「你一向油嘴滑舌,騙人騙成精,誰知你是不是又欺我眼瞎來誆騙我?瞎子就好欺負嗎?」
她見他一臉恨色,恨意中包含了對她的多事與他的眼盲,不禁斂起平日嘻笑的性子,歎聲道:
「阮爺,算我錯了。我跟鳳春本不想騙你的,可跟你實說實說,你一定連理都不理,再這樣下去,你一定孤老終生,我曾想,你這麼年輕,怎麼會找畫師留像?要留像給後代子孫,卻絲毫沒有娶妻生子的打算。」頓了頓,望著他青白交錯的臉龐,低聲道:「後來,我才知道你還有個妹子,這畫,就是要給她的後代吧。」
他抿緊嘴,青筋不停暴跳著,最後才壓抑道:「杜畫師,有些話你不該說出來的!」
「是啊,我爹耳提面命過,明知有些事是絕不能說破的,我火候還不夠。阮爺,及時行樂不好嗎?反正你跟我,了不起再活個五十年。你就多娶幾個老婆,多生幾個孩子,每天含飴弄孫,也是一種樂趣啊。」
他瞇眼。「你當我是老頭子嗎?杜畫師,凡事你要適可而止!」
「是是是,以後我再也不敢多事了。」
他還想罵,卻發現好像有什麼東西滴到他的手背上。是雨嗎?方才站在這裡一陣,是下了雨,但上有屋簷,雨該落在他的左肩上才是。
「這是什麼?」
「什麼?」她一頭霧水,隨口:「是雨珠子吧。」
「不要再騙我,杜畫師!」他又氣,瞪著她的眼幾乎快要噴出火了。「我最忌人騙我,你若要在阮府裡作畫,就不准再欺我!」
「是是是……」她抹了抹臉,這才發現淌在他手背上的是自己滑落的淚。好吧,要老實說話,她也不是不會。「阮爺,我流淚了。」
他一怔。「流淚?」他罵得這麼凶嗎?
「是啊,你掐得我痛死了,我從小就挨不得一點疼的,所以我疼得流淚了。」
她語氣稀鬆平常得很,一點也沒有痛感啊……還是,她又故意要他?雖作如此推想,仍是微惱地放開她。
她笑:「阮爺,要取得你信賴真是不容易呢。」突然抓住他的手往她臉上碰去。他一碰到那濕意滿佈的臉頰,立刻像被燙傷般的縮回。
「你幹什麼你?」
又冷又涼又軟的……
「讓你看看我是真哭了嘛。哎,幸好你抓的是我左手,要不我真怕得休養好幾日才能繼續畫呢。」她抹掉眼淚。不知為何,從方才說出他打算孤老一生開始,她的眼淚就掉個不停,一定是手痛死了的緣故。
他聞言,只覺她情緒隱藏太好。明明痛得掉淚,說起話來依舊如平常的輕浮……掌心裡柔軟的觸感依舊,如同她身子的香氣總混著一股酒氣,難以分散……他皺眉:「杜畫師,你喝酒了?」
「啊……」答允過不騙他的,只得承認:「喝了兩口。」
「在大街上?」
「反正我女扮男裝,沒人察覺嘛。」
「你不是說,你在畫畫時才喝?」
她嘿笑了兩聲,沒有再解釋,瞧見他肩上濕了一片,她趕緊拾起地上的油紙傘,正好瞄到身邊是一家飯鋪子——
「哎,阮爺,當我賠禮,吃個飯好嗎?」
「吃飯?在這裡?」
「是啊,正好有間飯鋪子呢。我記得我剛來永昌城時,頭一頓飯就是在這家鋪子吃的,米飯絕不輸阮府的,正好過午了……」看他的俊容餘怒未消,但也有抹疲憊。是啊,瞎子獨自在外,所費精力自然不是她所能想像的。
「我不餓,也沒有習慣在外頭用飯。」
「阮爺,不知道為什麼,我眼淚直掉著,止不住呢。」見他嚇了跳,她有點好笑,實話實說:「我一吃飯就開心,你陪我吃頓飯,我就不會哭啦。」她收了傘,想拉他人鋪子。
他眉頭深鎖半晌,似乎想看穿她是不是又在騙他,最後,他終於伸出手,道:
「把酒壺給我。」
她愣了愣,隨即明白他這是交換條件。「好啊。」大方地遞給他,反正回頭再買一壺便是。
他摸索著酒壺,打開栓子後,在她脫口的訝異裡,盡數倒掉。
「酒能傷身。杜畫師,尤其你又是個姑娘家,喝酒不成體統。」他沉聲道。
這人,不是才恨她多事嗎?這回又關心起她的身子來。她若有所思地凝視著他,然後用力抹去眼淚,綻笑:「阮爺,讓我扶你吧。」
伸手攙扶他,靠得如此接近,那一夜在他床褥之間的回憶又被勾起,抬頭往他俊秀的側面望去,他一點也不模糊……不像她爹……
彷彿察覺什麼,他忽然轉過臉,對上她。「杜畫師,你又在想什麼?」
「哎……也沒什麼。只是杜某一時之間不小心胡思亂想起來,阮爺,我怕你再問下去會害臊的。」
☆☆☆☆☆☆☆☆☆☆ ☆☆☆☆☆☆☆☆☆☆
又香又有嚼勁的白米飯,半透著晶瑩的光輝,冒著熱騰騰的煙,趕緊堆得圓圓尖尖的,才淋上濃稠的醬汁……
哎啊啊,樂得心都絞痛起來了。
不及吞口水,就先偷吃一口,再補點米飯,把飯堆得像小小的錐子,才心滿意足地動起筷來,一抬頭——
瞧見阮臥秋連動也沒動的,她笑道:「阮爺,我來幫你淋上肉醬吧,這飯鋪子真不是我要說,米飯有嚼勁,入口滿齒飯香,讓人吃了念念不忘。當然,阮府的米飯更勝一籌,不必配菜,光淋肉醬就好吃啊。」絕對不忘捧捧僱主家的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