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覺、聽覺、觸覺、嗅覺......不僅鮮活了起來,還放大了百千倍。
他感覺到了......到處是車、到處都是人,很吵;說話聲、車子的喇叭聲,自呼嘯過耳邊的跑車上放大的音響聲;熱的,陽光照在皮膚上,很熱;路邊的七里香散發出可怕的濃郁花香,經過身旁的女郎身上遺留下來的香奈兒五號香水,以及不知名路人慣抽的長壽香煙......
每一種感覺都組成一幅細緻的西藏唐卡,交織的錦線輻射出巨大的壓迫感,潮浪般一波波侵襲而來,又如天空將雨的雲層重重地籠罩住他。
他覺得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擠壓著,他試著撐起那股重量,卻在試過後發現那遠遠超過他所能承受。
他必須快點逃跑,但那股來自廣大空間的力量卻壓住了他,他活活被撕裂開來。
一個警察在這時走上前來。「先生,這裡不能停車。」
佟夏森抬起一雙空洞的眼,似乎無法理解他的話。
他想他患了世紀末失語症。
一個騎著小綿羊機車的少年在左近停了下來,煞車聲又急又剌耳。「哇靠,老哥,你這輛車是原廠貨還是改裝過的?弄得這麼髒,你捨得?」
佟夏森的眼睛還是空洞的。
一個老人家牽著一條可卡從獸醫院裡走出來,經過佟夏森時,可卡突然鑽到車子的後頭,繩圈被車子的排氣管夾住。「少年耶,麻煩你把繩子拉出來一下好不?」
警察說的是國語。
少年嚷的是台灣國語。
老人家說的是漳州口音的閩南語。
三種語言交雜在一起,同時間在他腦中爆炸。
他們在說什麼?
他們看見他了嗎?有人認出他沒有?
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他,他想要大叫,喉嚨卻只能發出像困在陷阱裡的野獸般痛苦而無法辨認的聲音。
快逃,要快點逃走,但兩條腿卻癱瘓似的動也不能動。
他保持不住平衡,從車座上跌下來,空洞無神的眼睛不斷地睜大、再睜大。
為什麼有那麼多聲音?是誰在說話?
好多人、愈來愈多的人......這些人是從哪冒出來的?圍著他做什麼?
好悶、好擠。
他拚命揮舞著雙臂想推開些什麼,想要喘一口氣,卻發現他失去了呼吸的能力。他不能、不能呼吸了。
吸、吸--他要呼吸--
吸不到空氣,胸腔劇烈地疼痛著。
沒有空氣!肺葉爆炸!
「他休克了!送醫院、快送醫院!」圍觀的眾人喧嚷著。
沒有空氣、沒有空氣......
「讓開,」喧囂中,一個清脆的女中音冷靜地插了進來。「別圍在這裡,拜託,給他一點新鮮空氣。」
意識朦朧中,他感覺一雙手臂將他的頭捧了起來。接著一股茉莉花般清新的氣息輸進他的口中,他本能的攀住那個氣息,嗆咳出來,胸腔的疼痛在他急切地吞進那些茉莉清香後漸漸地消解。
「好了,他呼吸了......」鬆了一口氣的,亞蓓小心翼翼地將佟夏森的頭部移到她的腿上。一隻手放在他的胸口輕輕壓按著,確定他的呼吸沒有再度中斷。
她輕輕拭去他額上的冷汗。一時片刻還沒有辦法忘記剛剛走出獸醫院時看到的那一場混亂。怎麼會這樣?
小鎮的居民鬧烘烘的圍成一圈,有人在喊:「叫救護車」、「送醫院」之類的舌。
她立刻想起進醫院之前看見的那一張慘白無血色的臉,奮力撥開圍觀的人群後,果然躺在地上昏死過去的男人正是她擔心的那個人。
他一動也不動的躺在地上,很顯然是休克了。
為什麼沒有人想到要趕快替他做CPR呢?真要等到救護車來再送醫急救,恐怕他早就死翹翹了吧。
可小鎮居民一臉憨厚純樸的樣子又讓她無法對他們生氣。
她低頭看著這個躺在她腿上,而她甚至還不曉得他名字的男人,納悶的想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她不過才進去醫院十分鐘,他怎麼就突然休克了?
正這麼想的時候,鎂光燈閃了一下。
亞蓓抬起頭,看見一個女記者笑著道:「小鎮難得上演這麼刺激的戲碼,小姐可以請妳接受本報訪問嗎?」
亞蓓錯愕不已,隨即搖頭。「不了,謝謝。」
反正只是個地方新聞,女記者也不堅持。「那麼我再多照幾張相。」說著的同時已經自動的拿起相機又拍了幾張。
恰巧救護車到了,亞蓓連忙退開,將仍未清醒的男人交給醫護人員照顧。
事件結束了,圍觀的人群漸漸散去。
亞蓓打算隨救護車一起到醫院,在數十張陌生的面孔中,她突然看見一張似曾相識的。
「阿飛?」她出聲喚道。
果然,少年回過頭來。「啊,是妳......」
亞蓓點點頭。「幫個忙好嗎?把這輛車牽走。」
阿飛訝異地道:「車子要給我牽走?」BMW的重型機車款耶。沒想到鎮上會有人有這種車。這很貴的耶。
亞蓓拔下車鑰匙丟給他。「是請你『暫時』牽回去保管。」想了想,又道:「不然你還是把車騎到『寒舍』去放好了,『寒舍』你知道嗎?真上那家民宿。」
阿飛接過車鑰匙。「OK,交給我吧。」想到不但能碰這輛夢想中的車,還能騎騎看,簡直樂翻天。
「謝了。」
「對了,妳不是才剛剛來我們鎮上,怎麼會認識昏倒的那位老哥?」
阿飛好奇地問,但由於亞蓓已經跑遍了,所以沒有人回答這個問題。
她看著隨車的醫護人員替「他」戴上氧氣罩,亞蓓在沒有人反對的情況下也跟著跳上車,坐在一旁看著「他」。
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他醒過來的時候可能會需要她。
他幫了她的忙,現在換她幫他了。
他沒有昏迷很久,醒過來的時候,記憶接回被眾人圍觀的那一片刻,一股恐懼感又捉住他。
他反射性地緊握住雙拳,想要反抗些什麼,卻扯動了手背皮下的營養針。
注意到他的小動作,亞蓓輕聲問:「你醒了?感覺怎麼樣?」
佟夏森倏他睜開眼睛,漆黑的大眼洩漏了他內心深層的恐懼。
亞蓓就站在病床邊,他的一舉一動全部落入她觀察的眼裡。她看見從他眼底洩漏出來的一抹恐慌。
他在害怕,一股憐惜的情緒充塞她心房。
佟夏森不安地張望著。白色的天花板,陌生的環境,還有來回走動的人......
這裡是哪裡?他怎麼會在這個地方?他不安的想要掙脫臂上和扎進手背皮下的針管,但一雙手輕而有力地按住他。
他抬頭一看,在那雙溫柔的女性眼眸中找到十分薄弱的熟悉。
就像一般人看到受傷的小動物時會表現出來的愛護之心,亞蓓未加思索就已經伸出手覆蓋在他的手背上。
「別怕,你很安全,你在醫院,沒有人會傷害你。」
亞蓓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說?
像他這樣一個高頭大馬的男人理應不該害怕什麼。可或許是因為他圓睜那雙漆黑的眼,看起來就像是只受傷的動物,而她也確確實實從他身子緊繃僵硬的肢體動作感覺出他處在恐懼中。
「你別亂動,你還在打點滴,只是鐐定劑和營養液,一切都很好。」
她像安撫一匹受驚的馬那樣安撫他。起先他抗拒著,但漸漸的有些順服了。
感覺他的恐懼已經稍稍緩和下來,亞蓓收回按在他手背上的手但隨即被他捉住手腕。
亞蓓回過頭,只見他抖著唇說:「別......別放開我......」
他指尖深深掐進皮下肉裡。亞蓓硬是被掐得擠出一滴眼淚來。然而她無法撥開他的手。她覺得他捉著她的感覺,像是溺水的人捉住浮木。
若問她,被人當作浮木的感覺如何?亞蓓苦中作樂的想:很痛。
但只要他不捏碎她的手骨,她可以再忍耐一下。
亞蓓一直陪著他,直等到他再度睡了,才離開醫院。
她不知道他的名字,沒有辦法替他辦住院手續。他身上也沒帶任何身份證明,她只好回到他住處尋找他的身份證。
這回亞蓓記了路段和地址。
靛藍路晴巷18號
好特別的一個小鎮,巷弄居然用彩虹顏色來命名。
他們離開有一陣子了,他的屋門沒鎖,大門半敞著。亞蓓這才注意到門上居然誇張的上了六個鎖。
六個鎖!有誰會需要這麼多鎖來將自己關在屋子裡?
那必是個極度沒有安全感的人。
他是嗎?如此缺乏安全感?
納悶著走進屋子裡,打開燈,看見屋裡那一團糟,亞蓓想!即使之前有人闖過空門,也不會有人發現。
太亂了,沒有一件東西被擺在正確的位置上,就像歷經過好幾次翻箱倒櫃的摧殘一樣。
計算機屏幕的電源燈閃爍著,亞蓓撥開好幾張過期報紙才在房間中央發現一組設備完善的計算機和傳真機。
她沒有去動它們,只是頭痛地猜想屋子的主人可能會把他的身份證明文件放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