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來探望佟夏森的時候,對他屋裡的「整齊」感到十分訝異。
「發生了什麼事?」有人來整理過這房子嗎?還有--「你怎麼那麼久沒寫求救信給我?」要不是他在台北忙不開身,老早衝下來看看他是不是已經把自己給活活餓死了。
然而他擔心的慘劇並沒有發生,佟夏森還好好活在這世界上。嗯,可能稍微瘦了一點,但皮膚也黑了一點,看起來有接觸一點陽光。
發生了什麼事?
佟夏森不認為他能說的很清楚。
「發生了很多事。」他說。「老張,我不大記得我以前是怎麼生活的了,那個時候我以為活著是一件很理所當然的事嗎?」
他的眼底寫滿困惑。
「過去五年時間我是怎麼用掉的?為什麼我一點記憶也沒有?」只記得很黑、很暗。而時間的指針似乎停頓了下來,直到最近這幾個月才又開始走動,雖然走的還很緩慢,但他感覺到了。
「一切都要從頭開始學起,從沒活得這麼辛苦過......」
一片靜--
「老張,你怎麼不說話?」
老張瞠目咋舌根本說不出話來。「森、森仔......」在他沒來探望的這段期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啊?
他、他居然承認他還活著,甚至在學習怎麼活下去......
不是「死」的,他說他要活下去。他是這個意思嗎?
嗚嗚嗚......發生奇跡了?
「老張?」佟夏森看這個相識多年的老友站在那裡涕淚縱橫。
他皺著眉把一食麵紙遞給他。「用完了要買來還我。」
嗚嗚嗚......一定是奇跡。
亞蓓明白期待奇跡出現是不切實際的。
但她仍然期待會有那麼一天,奇跡降臨,她找回她失去的歲月,結束這漫長的旅程,將內心深處那塊沒有人能夠理解的空白給填補上。
時序由夏轉秋。
今年春天的時候,她還在她的島上,剛剛拒絕一個男人的戒指。那個時候她滿懷希望,認為只要出發去尋找一定可以找到回家的路。
於是她從北大西洋千里迢迢地到了香港,接著,又來到台灣,從北到南徹底地走了一遭,依然沒有任何結果。
原以為只要不放棄她就可以支持下去,然而她卻高估了自己的毅力。
她覺得累。
花了那麼多的時間和力氣想要走完這趟旅程,卻開始害怕這漫漫長路她只走了其中很短很短的一段。前方還有多遠?她不知道。
現在她站在台灣最南端的海岬上,再過去是海,海過去是無垠無盡的天。她要怎麼做才有辦法像海鳥一樣到達無垠的天際?
海風、海燕喚回了那些在紐芬蘭的日子。她不會飛,卻還是非常快樂。
當她在尋找迷失的過去時,有沒有在找尋的過程裡迷失了現在的自己?
伊莉莎跟她說:累了就回來。
威爾和茉莉也告訴她:累了就回來。
夠不夠!她問自己。費盡心思,付出這麼多,夠不夠!
其實夠了。她已經盡了力。
沒有找到任何結果是有些遺憾,但是找尋的過程卻代替結果填補了心中那一小塊微不足道卻非常重要的空白。
這是在出發之前未曾料到的。
原來重要的是過程,而不是結果。
幸運的是曾經開始,而不是不曾發生過。
她沒有找到她的「家」,卻已經走了一遍回家的路。
內心裡因為迷路而哭泣的小女孩再也不會因為無助而哭泣。
是該結束這趟旅程的時候了。
這也是五年來第一次意識到季節的轉變。
當秋天的色彩染上林稱,樹葉隨風飄落的時候,佟夏森才驚覺原來日子已經過了那麼久!
他看了屋裡的小白貓一眼,納悶地想要等到什麼時候貓主人才會回來?
少年來到他屋子外面,怯生生地看著他。
他想他可能也在等著他來。「你......叫阿飛是吧?」
阿飛驚訝地張大眼睛。「是啊,我叫阿飛。」這是吉米第一次跟他說話耶。他知道他有一點......心理上的小問題,可世上哪個人心理是完全正常的呢?照他看來那種「正常」才是不正常呢。像吉米這樣二個字,酷。
「你想玩搖滾?」
「想得要命!」
佟夏森瞥了阿飛那把二手吉他一眼,從門階上站起來。「跟我來。」往倉庫走去。
阿飛乖的跟隻貓沒兩樣。他乖乖地跟在佟夏森身後。
然後他們合力拉開了倉庫鐵門。
佟夏森把用帆布蓋著的箱子拉出來,一一打開。
從電吉他到效果器。全都拿出來,仔細地撫過一次。
往事如煙。
然後他蓋上箱子,抬起頭說:「這些全都給你。」
「給、給我?」阿飛嚇到了。他想都沒想到吉米會把他的電吉他給他。「不要,我不要。」他搖頭拒絕。
「這把吉他出廠年份是有點老了,可是音色絕佳,是我用過最好的一把--」
「不是啦,我不是嫌吉他舊,我是--」吉米專用的吉他,他怎麼敢「肖想」,雖然他真的很「哈」。
佟夏森鬆了一口氣。「既然不是嫌舊,那就拿去吧。反正我再也不會用到它們了,送給你比放在這裡積灰塵好。」
「啥米!」阿飛大叫。「為什麼你不會再用到,你真的打算放棄音樂了嗎?」天打雷劈!「你不再寫歌了嗎?」他是他頭號中心實歌迷啊。
對比於阿飛的大驚小怪,佟夏森顯得冷靜多了。「有時候,愈是心愛的東西,愈是必須放手。」
遲疑的,他拍拍少年的肩。
「如果有一天你發現童話裡的情節在現實裡出現,記得,讓你的生活變成童話,不要讓童話變成現實。」
阿飛怔愣著看著他最最崇拜的偶像。什麼意思啊?好......好難懂喔。
第十一章
絕對意想不到
回來了。
亞蓓站在佟夏森的白屋前,心裡有一種類似近鄉情怯的情懷。
他還好嗎?這幾個月來他還會不會被那種莫名的恐慌所糾纏?他有沒有試著離開他封閉的繭,去看看外頭的世界美好的」面?
正打算敲那扇門的時候,她聽見從屋後舊倉庫傳來的吉他弦聲。
心一驚。他在那裡?
亞蓓繞到屋後去,果然在倉庫裡找到彈吉他的人。
「阿飛?!」
弦聲嘎然停止。阿飛往倉庫外張望,漆黑的眼睛為之一亮。「亞蓓!」
「什麼意思?他走了?」亞蓓驚訝地瞪大眼。
「就是走了咩。」阿飛很無奈地聳著肩說。「前幾天吉米把他房子鑰匙交給我,叫我替他保管,然後就離開這裡了。問他要去哪裡?也不肯說。」他低下頭從牛仔褲的口袋裡掏出一張被塞的皺皺的便條。「喏,他說如果妳有回來,就把這個交給妳。」
亞蓓鎖著眉將那張折成長條狀的便條紙打開。
上面只寫了幾行簡短的句子,阿飛好奇地湊過來看--
我的心裡還是有無法襬脫的陰影
決定挾持妳的貓
「什麼意思啊?都看不懂。」阿飛搔著後腦勺道。
而亞蓓懂。
佟夏森正在復原當中,為了某個理由,他離開了他安全的牢籠。
「他有沒有說......他什麼時候回來?」
「沒有。」阿飛搖著頭。「妳想他還會回來嗎?」
亞蓓也搖了頭。「我不知道。」她掏出筆,在紙條的背面添上一句話。「如果他有回來,你把這個交給他。」
阿飛偷偷看了一眼。
亞蓓寫:不要讓我等太久。
然後留下她在紐芬蘭島上的地址。
嗄?還是不懂。這兩人在做什麼?打啞謎呀?
亞蓓笑了一笑。她拍拍阿飛的頭說:「我要回加拿大了,有空來看我。」
阿飛迫在她身後。「妳還會再回來嗎?」
「可能會。」亞蓓說。很多事情現在是說不准的。未來的事,誰曉得呢?「對了,阿飛,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說你想離開小鎮到台北去,那時你說這裡沒有機會......沒有機會做什麼啊?」
「喔,那件事啊,現在我不那麼想了。」如果他可以在這裡遇到吉米,那麼他也可以在這裡玩他的音樂。
現在首先要做的事是組一個團,也許哪天等他覺得自己已經夠好了,那麼他會試著到外面去尋找成功的機會。
吉米說,每個人都應該要有一個根,受傷的時候才可以回到那個地方慢慢痊癒,他不再那麼討厭這個小鎮了,畢竟這是他成長的地方。他要從這裡出發,去接近他的夢想。
看著亞蓓專注傾聽的模樣,讓阿飛不好意思地搔著頭道:「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跟吉米一樣,我想唱歌給很多人聽。」
亞蓓很溫柔地笑了。「我期待聽到你的歌。」
仰起頭看著深秋洗藍的天空。
一架飛機在高空中留下一串長長的白色煙霧。
當她還在南方決定要結束這趟旅程的時候,那時她心中有很多的感覺以及很多的言語想要傾訴。
那些私密、隱晦的情緒即使是最親近的家人和朋友也很難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