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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衛小游

  他有些變了。亞蓓感覺的出來。

  好像有些什麼被釋放出來了。那對他有好處。

  太過壓抑只會造成傷害,相反的,眼淚具有洗滌與治癒的能力。

  他話依然很少,而且幾乎還是足不出戶。

  阿飛常常去找他,他一次也沒理過他。

  跟其它人比起來,他似乎比較不怕她。或許是為了這個原因,她在小鎮的時間泰半都給了佟夏森。

  當他不說話時,她就說話給他聽。

  起先她不知道該講什麼,但後來她開始講她在加拿大的生活。

  而她發現他雖然什麼話也沒說,但他卻很仔細的在聽。

  她講她的成長背景,談她喜愛的工作。

  當談海鳥與環境的關係時,他甚至問了一個問題:「妳說冰山的融化跟海鳥的數量減少有關係?為什麼?」

  只為了他一句話,她竟然感動的差點哭了。不知道當伊莉莎看到她的病人有所進步時是不是也是這麼感動?

  而與人分享她最愛的海鳥讓她感覺很好。

  她告訴他:做為一個受聘於紐芬蘭政府的海鳥觀察員,她每年的例行公事就是觀察海鳥的繁殖和棲息數量。

  近年來因為溫室效應所帶來的生態改變。北冰洋的冰山融化的速度一年比一年快,島嶼附近的魚獲量卻逐年減少,由於可以捕食的魚類數量銳減,連棲息在Avolan區的海鳥生態也開始受到影響,出現連鎖效應。

  今年年初她剛剛完成一份研究報告,數據上顯示經常棲息在紐芬蘭沿海的一種大型海燕--Stom-Petrels--在數量上比往年銳減許多,但是同一個棲息地卻出現了一、兩類過去不曾被發現在紐芬蘭過冬的候鳥,這表示極地的氣候和環境正在改變,海鳥的數量和分佈狀態首先對環境做出了反應。

  這個結果令她感到憂心。

  而他說:「妳腳下這塊土地也是個島嶼,有一天海水會把這裡淹沒,那個時候海鳥會比人類適合生存。妳放心,我們會被淹死,牠們會飛。」

  亞蓓當時愣了一下,而後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地大叫:「原來你有幽默感耶。」彷彿這是很不得了的一件事。

  她驚奇的模樣讓他在困窘上又退縮了回去。亞蓓立刻收斂起她的玩心。

  她又告訴他:

  「我喜歡島上帶著海水鹹味的空氣,喜歡夏天時,乘著船在海面上看冰山融出大量浮冰時那種冰涼氤氳的美。

  「我甚至喜歡雪夜時,老屋子的屋頂因為負荷不了厚雪而發出的唧唧聲。那令我神經緊張,但暖爐裡的炭火又讓我覺得自己走進了時光隧道。

  「二十歲以前,我一直持在西岸,成年後,一個短暫的旅行讓我到了紐芬籣島,我就是在那個時候對這座島著迷。我想我體內可能有海洋的基因......我跟島嶼很有緣。」

  香港是島,台灣也是島。這些島嶼在她的生命裡扮演了特殊的角色。

  「有機會你一定要到紐芬蘭看看,那裡有一種原始又荒涼的美。」

  當她這麼說的時候,她發現他的眼神閃動了一下,但很快又消失。

  她試著問:「你想你有可能會去嗎?」

  他想也不想就搖了頭。「不,沒有可能。」

  亞蓓六歲以前也不知道她會大老遠孤身一人跑到台灣來。世上有很多難以預期的事。她對他聳肩一笑。

  偶爾她會冒出幾個突兀的問題。諸如:

  「你有沒有看過幽浮?」

  「你知道醜小鴨為什麼會變成天鵝?」

  「你還記不記得你六歲時最想要的東西是什麼?」

  「你覺得義式的Espresso喝起來像不像在喝中藥?」

  「你有沒有追過雨後的彩虹,只因為怕它消失?」

  當然這些問題,佟夏森一個也沒答。但是當她問他的時候,他很久沒有運轉的腦袋就禁止不住的開始轉動起來了。

  沒有,他沒有看過幽浮,但是他知道外星人很想把他捉去當實驗品。

  醜小鴨為什麼會變成天鵝?這還用問?當然是因為牠本來就不是鴨子。

  六歲時的他最希望媽媽可以回家,儘管她始終沒有回來,但他還是一直在等待。雖然他不會承認。

  Espresso喝起來不像中藥,像感冒藥。

  他沒有追過彩虹,但他曾經向著陽光把水柱噴在玻璃上,他製造彩虹,所以不擔心它們會消失。

  當她不說話的時候,她就觀察他臉上的表情。

  她注意到他的嘴型很好看,而它們正微微揚起。

  大發現!「你在偷笑什麼?告訴我。」

  有些問題總是能找到答案的,但有些問題則不。他斂去笑意,變臉跟翻書一樣快。

  亞蓓很快就學會了當下回再在他臉上看到類似微笑的表情時,一定不可以問他為什麼笑。

  偷偷看著就好了,那麼他漸漸的就會習慣他原來不只是活著,而且還會笑的事實。

  小雪球從獸醫院裡帶出來後,因為旅館裡不方便養貓,起先她把貓寄放在阿飛那裡,但阿飛對貓毛嚴重過敏,亞蓓只好悄悄把貓咪「遺忘」在佟夏森居處。

  後來發現他不但沒有反對,而且還主動倒牛奶給貓咪喝。小雪球就正式住進了佟夏森家。

  這只雪白的貓,他叫牠「小白」,她立刻更正:「牠叫小雪球。」

  然後她就說起了小雪球的故事。同時也是她自己的故事。

  那是關於一個女孩要尋找童年記憶的故事。

  清晨,亞蓓穿戴整齊準備出門。

  「寒舍」院子兼停車坪裡,一個裸著上身的男人正對著一株樹蘭吞雲吐霧。他是三個禮拜前住進民宿的房客,是繼她之後的第二個客人。不過他並沒有每天住在這裡,他常常南北跑來跑去,真正住在這裡的時間只有幾天。

  他話不多,但很常笑。

  「J先生。」她喊:「小心別把樹蘭給熏死了。」

  男人轉過身來,對亞蓓笑了一笑。「早,叫我J就行了,聽人喊我『先生』讓我怪不習慣的。」

  「你的工作順利嗎?」

  「很順利。」,瞇起眼微微笑。「妳呢?妳的返鄉計畫順利嗎?」

  亞蓓昨天才剛剛跟香港那邊聯絡過。「不很順利,還沒有新的消息。」

  「喔。」,像是懂得了什麼地點點頭說:「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問題要處理。」

  「是的。」亞蓓同意地說:「不過有些人比較幸運,有能力處理自己的問題,有些人則失去了這樣的能力。」

  J挑起眉。「又要去探望妳那位問題很多的朋友?」

  亞蓓修正道:「其實他只有一個問題要處理,那遠比我們的問題單純許多。」

  佟夏森眼前唯一需要面對的問題是......跌倒了以後該如何重新站起來?

  「你有沒有跟我的朋友伊莉莎聯絡過?」亞蓓問著一個她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

  他看著她。

  沒有。事實上,她給他的那張抄有電子郵件地址的小卡片早不知道流落到何方去了。屋裡這麼亂,大概也找不到。

  「為什麼不試著寫信給她?她有專業能力可以幫你。」

  他變了臉色。「走開。」只要一提到任何「幫助他」的話題,他就是這種反應。

  亞蓓覺得很無奈。但是她今天另有計畫。

  她看向他那套設備完善的計算機。「既然你不寫E-mail,那麼大概也不需要上網了。」

  她想做什麼?佟夏森瞪著她看,直到意識到她的意圖後,他已經來不及阻止她拆下他的網絡線。他還沒機會換購無線上網的計算機,拆掉網絡線就等於拿掉他的氧氣管。沒有網絡,他什麼也不能做!

  亞蓓將拆下的網絡線用剪刀鉸成兩截。「我拆了你的網絡線,你很生氣吧?」

  他眼底的煙硝味替他回答了。

  「你可以過來揍我。」

  「我、不打女人。」雖然他很想掐住她的脖子,但那樣她會受傷。

  「很好。」亞蓓承認她鬆了一口氣。「那麼你現在就要學著拿起電話叫外賣,不然你就必須自己走到外面去,買東西、吃飯,最好還可以理頭髮,嗯,鬍子也要刮一刮。」

  佟夏森為她所說的那些事情感到憤怒。「我不行,我做不到。」

  「為什麼做不到?每個小學生都有辦法做到,為什麼你不行?」

  他滿臉脹紅。「我、我......」

  亞蓓點點頭,很有同理心地說:「我知道,因為你不敢跟陌生人說話,你覺得你沒有辦法走到收款機前去付帳,因為你怕有人會跟你要簽名。但是,你可能多慮了,你以為你頭上長了角,每個人都會盯著你看嗎?還是你怕你一走出去就會迷路回不了家?那就在脖子上掛著地址牌怎麼樣,欄一部出租車、付錢,司機就會送你回家--」

  「住口,妳一點都不瞭解!」他大吼。

  「是,我不瞭解,但是我知道你有你無法克服的恐懼。」她發出戰帖,希望他可以接受挑戰,勇敢的。

  佟夏森臉上血色倏地消失殆盡。「對,我無法克服它。」像一隻鬥敗的公雞。但受傷的獸,攻擊力最強。「但那關妳什麼事?我是精神病患關妳他媽的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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