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妹妹,天這麼熱,你歇歇吧!」
白面公子又粘上來,一把扇子在少年面前扇呀扇的,可惜少年全然不領他的好意。不喝他雙手奉上的茶水,不讓他獻慇勤的替她握風,不站在他搶過僕人手中的傘替她遮蔽的涼蔭下,閃過他,逕自忙碌著。
「寒妹妹……」
少年頭痛的停下腳步,瞪了白面公子一眼,出聲警告道:「你的舌頭再要不聽話的叫我一聲寒妹妹,乾脆就一刀削了。」寒梅邊說邊作勢。
白面公子聽話的管好自己的舌頭,卻仍亦步亦趨的跟在寒梅身後。
寒梅兇惡地瞪他一眼,又道:「還有,你要再跟在我身後,我就拿你不聽話的腳去填地基。」
是的,這名裝扮像少年的小公子就是寒梅。
原來時光荏苒,轉眼間又過了七年——
在半年前,寒梅被蘇州第一絲作坊的公子沈揚波給纏上,從此擺脫不了沈揚波的糾纏。
那時寒梅代替寒文到沈家監督造園的工程,被沈揚波一眼看上,原來沈揚波一見寒梅就動心,知道寒梅是女子後,居然從此轉性,愛起女人來了,不過他愛的女子只有寒梅一個。
寒梅被纏的煩了,關在家裡好一段時間都不出門,誰知沈揚波竟大刺刺地上寒家來,光明正大的提親,教寒家人不知該不該聽寒梅的話,將他趕出去。
畢竟,寒梅年紀實在已不小,等二十歲後再嫁就太老了。
事實上,從寒梅十五歲及算起,便陸續有人上門提親,只是都被寒梅一一回絕掉,為了避開煩人的親事,寒梅甚至扔掉衣櫃裡所有的女裝釵飾,從此改穿男裝,一直至今。
一般人家的閨女十五、六歲就為人婦、為人母了,年近二十卻仍小姑獨處的寒梅免不了引起他人的非議。
早在寒梅過了十八歲,上門提親的人漸漸減少以後,寒家人都開始擔心起寒梅會不會真的嫁不出去。
就算從前周家有過提親的暗示,但七年前周訪煙一走,至今未歸,寒文不禁有些後悔當初讓兩家兒女來往的太密切;如果寒梅真的在等周訪煙,而周訪煙又遲遲不回,那寒梅的青春該由誰來打算呢?
現在好不容易有人上門提親,這個沈揚波模樣不壞,家中又富有,最重要的是,他保證會善待寒梅;雖然他稍嫌娘娘腔了點,可是他們家寒梅也不是中規中矩的大家閨秀,湊合湊合,也馬馬虎虎算是相配。
所以沈揚波的提親並沒有被寒家拒絕,而寒文也從此認定了他便是寒家「未過門」的女婿,終有一天,寒梅會嫁給他的。
事實上,寒梅從頭到尾都沒點頭,對她來說,沈場波要作日日夢,是他家的事,與她無關。
她也並非如寒文所以為的在等著什麼人,而是她根本就不想嫁人。男人可以一輩子不娶也不會引入發議,那麼女人為什麼就一定要嫁人呢?
為了身為女子的事實,連她喜愛的建築工程也得放棄退讓,沒法以女子之名、女子之身在外行事。
難道身為女子,天生就得依附在男人身後才能活下去?這太沒有道理了。
「寒妹——寒梅…」沈揚波可憐兮兮地跟在她身邊,又畏懼說到做到的寒梅會真的把他拿去填地基,只好識相的跟寒梅保持一定的安全距離。
「走開!」寒梅忍了許久,終於受不了沈揚波像只粘人蒼蠅似的跟前跟後,椎開擋路礙眼的「路」,她大步的離開施工的工地。
「寒梅,你等等我呀。」沈揚波從地上爬起來,一身白衣沾了塵土,顯得有些狼狽。
寒梅更加快腳步,遠遠地將沈揚波丟在身後。
她抿著嘴跳上泊在河道上的船,船板上打盹的船夫見寒梅跳上船,猶睡眼惺忪,寒梅出聲喊道:「快醒來,我要回去!」
船夫的睡意全被怒氣騰騰的寒梅嚇跑了,他連忙將船駛離岸邊,將主人送回吳興去。
「等等我呀,寒梅!」
沈揚波猶不死心的從後面追來,寒梅煩極,見他要跳上船,隨手搶過船夫的竹嵩子,朝沈揚波一掃,將他拐落河道中,才將竹篙丟還給船夫,不管沈揚波狼狽的在水中喊救命。
船夫頻頻回頭看沈揚波在水中掙扎,不禁道:「小娘子,沈少爺他……」
「別擔心,他會游水的。」寒梅頭也不回地道。禍害遺千年,沈揚波如果這麼容易就一命嗚呼,她早就這麼做了。
寒梅心情不好,船夫也沒敢再多說話。
船順著河道劃進城中,突然在橋邊停了下來,正望著天空出神的寒梅回神過來問道:「怎麼了?」
「有大船要過橋,先讓在橋邊一下。」船夫繼續將小船撐離河心,免得和大船撞在一起。
寒梅答應了聲,等著大船過橋,正要過橋的大船上鑼鼓喧天,顯然這是一艘迎親的船隻。
「是迎親的大船啊,」船夫站在舢板上笑道。「對了,今天是東村許家的姑娘要嫁到北村王家去的好日子。」在大船經過他們時,船夫說吉祥話祝福這位即將成為新娘的姑娘。「吉祥吉祥。」
「吉樣吉祥。」寒梅也跟著船夫祝福新娘。
伴嫁的喜娘笑嘻嘻的從結著花彩的竹籃子裡掏出一把喜糖給說吉樣話的船夫和寒梅,「大叔吉祥,家裡壯丁身強力壯。」
「謝謝,謝謝啊。」船夫笑容滿面的收下喜糖,妥妥當當的放進腰間的搭連裡,準備帶回家讓家裡的小伙子沾沾喜氣。
喜娘同樣掏出一把糖給寒梅,笑說:「小相公吉祥,娶個美嬌娘。」
「謝謝。」寒梅收下那把喜糖,不甚在意喜娘錯認她的性別,說錯了吉祥話。
倒是船夫聽了有些不平。「小娘子——」
寒梅將手中的喜糖隨意放進衣袋裡,抬頭見大船已駛遠,吩咐道:「走吧。」
船夫猶憤憤不平的嘀咕著:「我家小娘子明明如花似玉的人兒,哪裡像個男子了……」
寒梅聽在耳裡,只笑了笑,不置一語。
她若不像個男子,又豈會招來沈揚波的糾纏?
若不是應付一個沈揚波比應付一群登門求親者來的簡單,她早受不了沈揚波寒妹妹
前、寒妹妹後的,換回女裝把他趕回蘇州去了。
她不想嫁人,偏偏阿爹天天逼著她上花轎,怕她嫁不出去似的,對上門提親者可說是「來者不拒」,就等她隨便點個頭,他真的就隨便把她嫁了唉,怎麼辦呢?
逃!
當沈揚波那個知道「拒絕
」為何意的傢伙第……數不清自己是第幾回登門拜訪,身後還跟著差一大群僕人,帶著一大堆據說是「聘禮」的金玉財寶、連城絲綢和雜八雜七的南北什貸,並且聲稱她「連嫁妝都可以省了,只要她點一個頭」時,而後所有人都以期盼的眼光看著她,盼望她趕緊識相的點頭,因為過了令晚,她就要滿二十歲了。
寒梅受不了這逼婚的酷刑,當此之下,她唯一的念頭就是「逃」。
逃得遠遠的,逃到一個沒人逼她嫁人的安全地方。
她狼狽地逃離家門,逃到她乾爹、乾娘家中。
寒梅暫時借睡周訪煙的房間,這房間她住得慣了,小時候常住以外,周訪煙離家後,她也常到這裡來住,房裡甚至還有她的衣物供她隨時換洗。幾年下來,這裡等於是她第二個閨房。
周訪煙的東西雖還絲毫未動的擺在原地,但衣櫃裡的衣服只有他少年時候的尺寸,給她穿剛剛好。
他的味道淡了,舊影淡了,留在記憶中的模樣也淡了。
那麼多年了,她連他的模樣都記不太起來,又怎麼會為了等他才待字至今呢?
她對他,只有小時候那樣遙遠又模糊的記憶呀。
而他,恐怕連她的存在也忘了。
坐在床上胡思亂想一通,床前小几上的燭火微弱地照著昏暗的房舍,幾隻飛蛾不曉得從哪兒飛進房裡來,在燭火附近徘徊迴旋著,彷彿既畏懼燭火的熱度,又不捨離去黑夜中唯一的光源。
寒梅靜靜地看著飛蛾撲向火焰,不救也個趕摸到衣袋裡鼓鼓的,伸手掏了掏,是一把喜糖,想起下午在河道上遇見的迎親大船。
將糖掏出來放在桌上,吹熄了燭火,躲進棉被裡,閉眼睡下。
睡著前她不禁又想,等睡醒後,就是二十歲了。唉,人真是愈大,煩惱愈多。
從梅花格狀的花窗望去,房內的佈置簡單清雅,但是卻似飄迸了夜裡的霧氣,濃濃的霧讓視線所及有一種不真切的虛幻。
隱約瞧見房中有兩個人影。一人在床上歪著,一人則在床畔試圖喚起酣睡中的人。
「寒梅,該起床了,你還要睡到什麼時候?」溫和而熟悉的聲音不斷地傳進寒梅的耳中,寒梅的意識稍微清醒了些,卻仍未醒。
「別睡了,再睡可不等你了。」溫文聲音叫不醒她,語氣中多了股威脅的意味。
「不等就不等嘛!」沉溺在睡眠中的人兒將臉埋進棉被裡,企圖隔絕吵人的聲音,連帶的從被中傳出的一串話也含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