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健黯然。「讓我考慮……」
「給你十分鐘。柴,你知道你已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浪費,我不接受『不』!我沒訂飯店,就是打算今天非把你帶回瑞士接受治療不可!」
他沉吟。「別讓未來知道這件事。」
「誰是未來?」他問:「剛剛在這兒的那位小姐?」
「嗯。」
「我找她一起來勸你。」
柴健捉住他。「她只是來這裡作客,不是來替我送終,不准你告訴她!」
「如果你死掉,她知道了會更傷心。」他想激發他求生的慾望,但他從他眼中只見到已然接受死亡的平靜。
柴健搖搖頭。「你是我最信任的朋友,若我死了,請你替我照顧她。」
「柴,別讓你的朋友失望,我們不想為你傷心……」
他微笑。「別傷心。中國有句話是這麼講的:『人生自古誰無死?』近來讀過一本小說,裡頭有句話說:『生命只要好,不要長。』於我心有慼慼焉。就算我現在死去,二十六年也不算短了。」
保罹難掩憂傷,他沒辦法像柴健一樣這麼看待生命;因他即將失去的不是五十年大好光陰,而是一位畢生好友。
「十分鐘,你仔細考慮。」他走出房門。
***
十分鐘後,柴健更衣走出門來。
未來跑向他,關心溢於言表。「柴健,你是否哪裡不舒服?」她已知道保羅是醫生,從他方才與柴健的對話中,她猜得三分。
「我沒事。」他看了眼站在未來身後的保羅。
她不信。「沒事你的臉色會這麼差?你看起來快死似的,究竟怎麼了?」
情知瞞不了她,他只好說:「本來不想讓你知道的,看來只得告訴你了。」柴健緩緩地說:「我得了胃潰瘍,再不治療,有胃穿孔的危險。你知道胃穿孔嗎?當胃酸把胃壁蝕出一個洞,胃部會出血,不緊急就醫會很糟。」
未來擔心會聽見不好的消息。她想起柴健的遺囑,那令她擔憂……他還這麼年輕。
未來一聽,稍微安心了點。她鬆了口氣說:「難怪平日看你臉色總是那麼疲倦,你還猶豫什麼,該趕快治一治呀!」
保羅走過來。「柴,你決定如何?」
柴健看著未來。「你要我丟下客人不理,千里迢迢去瑞士?」
未來擰了他一把。
「笨瓜!你管我做什麼,身體重要還是我重要?!我與你又不相干!」
他搖頭。「錯了,未來。你在這裡人生地不熟,我是唯一能夠幫助你的人,我不能丟下你不管。」
保羅找到了他不願離開的原因。
「那麼把方小姐一起帶去瑞士,這樣問題就解決了。」
未來遲疑。她得留在這裡不能走,否則要是來帶她回去的人找不到她,那就麻煩了。
「我留在這裡沒問題的!我身邊有你留給我的鈔票,李嫂下禮拜也會回來;我們可以用電話聯絡,所以沒有關係,你去吧!柴健,千萬別為了我的事拖延。」
柴健淡淡地說:「要我去了,也許就再也回不來,再也見不到你。」
未來懷疑她聽錯了,「什麼意思?」柴健的胃潰瘍有那麼嚴重?
柴健改口說:「可能要很長一段時間不能見面。如果你那邊的人來帶你回家,我們不是天人永隔了嗎?」
的確有此可能。她抬起頭,拍拍他的肩膀。
「你知道有句話說:千里搭長棚,無不散宴席!如果真如你所說,這段時間我回去了,我也會記住你的。你幫了我很多,你是一個很好的朋友。」
柴健不語。他知道她一直想回去。但其實……他不是那麼希望她離開;假使他尚有五十年可活,他會不顧一切留她下來,不會讓她走……但是他們遇得太遲,時間完全不對……「柴,未來她不是小孩,她能把自己照料好的;你該煩惱的是你的病,不能再拖了……」保羅遊說他。
柴健垂下眼。「你讓我再想想。」
未來加入遊說。
「還想什麼?柴健,去吧!早點回來就是了。你也知道我的政府辦事效率不是很快,早去早回說不定我還可以跟你說再見。」
柴健卻有預感他回不來。「未來……」
未來微笑,握住他的手。「我希望你好。」
保羅怕他不答應。「柴,我已經訂了班機,下午一點整由香港轉飛蘇黎世。」
柴健不答話。他握著未來的手,考慮許久才下了決心。
「未來,陪我到蘇黎世,那是個美麗的城市,與台北完全不同。在那裡你不會無聊,也可以去看看柴家的圖書館。」
「這……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未來猶豫。
他近乎懇求地說:「一天!陪我一天就好,我會讓人送你回來。」
僅是一天,如果再拒絕未免太不夠意思,她實在無法拒絕這樣卑微的請求。
「好!」就一天,一個日夜。
***
蘇黎世,科羅登機場。
保羅要先回醫院,說好柴健明天必須到醫院報到才安心離去。
柴健則帶著未來到柴家在蘇黎世的別業。搭了長程的飛機,兩人都有些累。
「你先睡一會,等精神養足了,我再帶你出去。」
將未來安置好,他轉身離開,未來拉住他。
「柴健,我不想休息,你只有一天可以帶我到處玩。」她在台北別墅留了訊息,但心裡還是不放心,擔心錯過了回家的時機。
沒錯,他們只有一天,而且長程飛行還費去不少時間,但那無所謂。他只是想多點時間與她在一起,他並不在乎這一天是在玩樂中度過,或是在屋裡看一場電視轉播足球賽。
「你累了,休息一會才有精神出門。」他堅持要她睡一會。
未來說不過他。儘管坐的是頭等,但長程飛行的確讓她有些疲倦。如果有飛行船,只消一小時就可以往返。可惜現在的交通不是未來的太空科技所能比擬,所以才沾了枕,她一下子就睡著了。
柴健反倒捨不得離開,坐在床畔看她;最後也因敵不過倦意,而趴在床邊小憩。
兩小時後,未來醒來,她喚醒柴健。
對於一睜眼就能看見她在身邊,柴健心裡十分滿足。
他打起精神,問:「蘇黎世有許多值得一遊的地方,你想先到哪裡?」
未來略加考慮,然後笑答:「柴家的圖書館。」
車庫裡有車,他們馬上驅車前往。
來到了圖書館,未來訝異眼前的建築物雖是古色古香,但一點都不老舊,與四周的建築物、景觀異常和諧,她突然明白了。
當時地產中心之所以認為這座圖書館有礙市容,是因為時代已經不同的緣故;
原來圖書館附近的建築物經過三百年已紛紛夷為平地,改建成符合現代化的建築;
唯有這座圖書館因為特殊的原因而被保存下來,這不知是幸或是不幸?
只見圖書館門開敞著,不時有人進進出出。
「這是開放式的。」柴健說,「每天早上有管理員負責把門打開,讓有需要借書的人自己來取書,不登記,看完時自動歸還;夜裡再由管理員把門關上,日復一日。」
「不登記誰借了什麼書,難道不怕書遺失?」未來訝異道。
他簡單回道:「不怕。」
「沒有借書不歸還的紀錄?」
「有,但不多。」他說:「好書不寂寞。即使有人拿回去後不還,我想那也是因為他特別鍾愛那本書,所以送給他無妨。」
「我想你會一直讓這座圖書館以這種方式開放下去。」她說。
「如果能夠,我會。」
她知道他會,但為什麼日後她來到這裡時,圖書館已沒有管理員,更別說有人來此借閱書籍?未來想了許久才得到答案了--一個令人傷感的答案。
她吞吐著說:「你知道嗎?三百年後的人已經不喜歡看書了。」
「不再看書?」柴健有些訝異。
「正確的說,是不再看這種平面性的書籍,我們有更方便的計算機虛擬圖書館,讀這種書太花時間。」
「你的意思是說,即使我把圖書館捐給蘇黎世大學,三百年之後,它一樣會走入歷史?」
「我想你不必擔心這點。你並不是把它留給了任何一所大學,而是把它留給一個在公元兩千三百零六年五月六日出生的男人,他跟你同名。所以圖書館仍然存在,但是很孤寂--」未來掩住嘴。
啊!難道是因為這樣,所以才……除了他與她口中的丈夫以外,還有第三個人叫柴健?
「是嗎?」柴健有些訝異。「好了,不談這些了,我們進去瞧瞧。」
未來也不想令他難過,千頭萬緒,她埋藏在心中。
***
進入館中,書本分門別類排放整齊。未來循著記憶找到當初拿的那本書《愛之深、情之切》。
柴健走過來。
「你看過這本書?」她抱著玩笑的心態問。
柴健看了眼書皮。「我看過,是一本動人的愛情小說,感人肺腑。」
「這是呆子才看的書!」她低呼。
他嚴肅地反駁道:「你沒看過不該隨便下定論。我認為它是一本經典的浪漫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