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她,是想滅口麼?」她瞅了樊汝胤一眼,身子同時翩然躍起,出手掀了新娘的喜帕。
只見那方繡著寫鳳的紅色帕子緩緩飄下——自那張臉孔,雖具沉魚落雁之姿,卻與聶颯懷中的羅緋衣截然不同。
「你是誰?」她直接盤問。
「我……我是羅……羅……」原本就已經心顫不已,如今突然見了光,被人直接審問,那新娘嚇得根本說不出話。
「練如灩,這裡是赤梟堂,不是總殿,犯不著拿你青鷗堂主的氣勢壓人。」
「剛兒,你給我下去!」
「爹,為什麼?」樊至剛自認沒錯,依舊大聲嚷嚷。「依孩兒看,根本是練如灩和聶颯這對師姐弟聯手陷害咱們!」
聶颯依舊微微揚著冷薄的唇,沒有加入辯論,樊汝胤這一局,算是完完全全敗了。
「這針若真要了羅緋衣的命,可就死無對證了。」對於樊至剛的挑釁,練如灩亦不在意,逕自向樊汝胤撂下先禮後兵的預告。「看來,要查羅緋衣這件事,青鷗堂勢必不輕鬆了,日後若有得罪之處,如灩在這裡先請樊叔原諒了。」
※ ※ ※
「啊!不對!我中計了!」
當客人散盡、聶颯離開、羅緋衣被練如灩送返羅家,赤裊堂這才重歸平靜。此時此刻,樊汝胤細思今兒個發生的種種,乍然發現自己上了聶颯的惡當。
沒錯,是聶颯!
這場連環計的主謀者,不會是別人,肯定是他——聶颯,不會錯的!
是聶颯把他逼到不得不用假婚札來平息謠言的絕境,又在婚宴即將結束、如意算盤近乎圓滿之際,赫然在眾人面前以騷動的方式亮出羅緋衣,亂了場面,也亂了他的心思。
安排這場婚禮的用意是為了平息謠言,自然希望弄假成真,所以,當真正的羅緋衣突然出現、而練如灩一心要查新娘真偽時,他的第一直覺即是要除去真正的羅緋衣。
他一心念著新娘真假的問題,整個局勢也朝著這個方向走,完全沒想到這會是聶颯的計中計;聶颯早就設好了陷阱,等他自個兒往裡跳。
如今,舉行這場婚禮的初衷,勢必被青鷗解釋成「嫁禍玄鷹」。不管之前的流言與事實究竟如何,發銀針要殺羅緋衣的,是他;這個動作,無疑使「赤梟嫁禍玄鷹」的流言得到具體確認。
是聶颯讓他親手將自己推人圈套,而且有口難辯。有冤難申。
他,如何能解釋「發針」是被設計後的舉措?有誰會相信這個沒有思路可循的理由——衝動?
「今天,總算見識到你的可怕了,聶颯。」樊汝胤哺哺地說,表情凝重。
夜沉得很,這種靜謐,竟讓向來沉穩的他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
謀略深遠,其實並不可怕,真正讓人打從心底寒起來的,是能將人性摸得通透又配合局勢、運用自如的,就像——聶颯!
※ ※ ※
老天,對她開了一個好大的玩笑!
羅緋衣靜靜倚著窗根,半個身子曝在透窗的夕暉下,就這麼沉思著……
還記得,當她神智清醒後,發現自己躺在十多年來熟悉的房間裡,心底的詫訝漲得有多滿。
「我怎麼會在這兒?」四周沒半個人,和過去十一年的情況相同,但——她不是該在聶颯那兒麼?
難不成……劫轎、進谷、出谷都是夢裡的場景?他,只是夢中的一個有名字的幻影?
接下來的日子,確確實實和記憶中的相同。這園子裡、永遠只有她一人,每到用餐時間,飯菜會放在矮牆上方,等她用過膳後,才放回讓僕役取走。
這兒,就是她居住的地方;獨對無人,則是她熟悉的生活。
只是——為什麼現在的她,卻對同景同境感到微微的悲涼?是她,變了麼?
「天色漸暗了,點上燭火會亮些。」
低沉的聲音從門外穿了進來,原本正自思忖的羅緋衣墓地一震,神為之撼。
屏息、凝定、側頭、顧盼……
會是他麼?
從門外傳來聲響,到木門終於「波扎」打開、腳步跨過門檻、斯人出現在她面前,時間彷彿過了好久好久……
是他!
確實是他,聶颯。
兩相對,一時怔然,半晌無語,直到她清和的嗓音落下了跡。「你怎會來?」
「想見你,所以來這裡。」
距離那場假婚禮已經好些天了,可聶颯始終無法忘懷那天……當她靜躺廳中,而他在旁瞅視時的心疼與內疚,還有,明知樊汝胤會暗針傷人卻依舊無法免除的忐忑。
當時,他藏得好,但事後卻始終忘不掉這些感覺,更無法抑下對她的思念,所以——他來了。
「你竟然找得到這裡。」她住的地方,可是位於羅家大園子最裡側,四周又圍了矮牆,外人絕難找著。
「我想見你,自然找得到。」
「是麼?我很高興你來了。」羅緋衣淡淡一笑,說話的同時,一邊取出火折子,捻亮了燈燭,聶颯的表情在瞬間變得清晰,他看起來依舊冷銳而矜傲逼人。
「哦?」唇角微動,是對自己的冷嘲。「我倒感覺不出你的開心。」
「你來了,我終於能肯定,先前真的發生了很多事,我不是做了場大夢而已。」睫簾輕垂,在她雙眸下方烙了幽影;她斟了杯茶,給他。
聶颯接了過來。「你不想問我什麼嗎?」
她搖了搖螓首,唇邊綻起的笑如雪花,輕而寒薄。
「完全無所謂?」
「我不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語氣淡淡的,笑容涼涼的,沉默的最後還是拒絕。「只要確定過去不是幻夢一場,這樣就夠了。」
不是幻夢,就不會有過多的期待,是真切存在過的事實,就可以畫上句點,然後埋葬全部曾有的情緒,哪怕只是最細微的感覺波動。
「就夠了?」一字一字幾乎是從冰縫裡裂出來的,尖又寒重。「你認為這樣就夠了?」眸冷了,怒焰又開始漫燒,偉岸身軀更是霸道地欺近她身邊,將她逼到桌緣圈住。
聶颯蠻橫的舉措,點燃了她心底休眠已久的溫火;既然無處逃,羅緋衣索性直直地對上他的眼,聲音抑得極低,卻十足森嚴。「聶颯,你究竟要我怎樣?」
「我說過,我要你的在意!」
「很抱歉,我做不到。」她斷然拒絕。「那麼,那一夜又算什麼?」聶颯的手伏撐在桌緣上,如今因為過度使勁的關係,兀自微微顫著。「不算什麼」
「你再說一次!」
「不算什麼」
沒有狂斥,沒有歇斯底里的哭吼,羅緋衣冷靜地像是陳述一個事實,這卻讓聶颯更難以忍受,憤怒、挫敗,還有藏在暗處的酸沉紛至沓來。「聶颯,你要的『在意』,別在我身上找,也別跟我討。」輕輕搖了搖頭,羅緋衣淡淡地說。
「不,緋衣,我只要你的!我只想要你的!」他立刻否定,態度決然。說完便俯下身要攫取她的櫻唇。
「不要這樣,聶颯!」羅緋衣一個撇頭,閃了開。「夠了!真的夠了!」
「如果我說不夠呢?如果我明天要來、後天也要來呢?如果我說,我在意你呢?」聶颯依舊保持傾身向她的姿勢,低沉微嘶的嗓音在她耳鬢盤桓,每個咬字的氣息在她的髮際摩拳。「你在意我?」羅緋衣突然嗤地一聲,笑了,聲音再怎麼清平如常,也掩不住哀傷。「那是你編的謊話。我演的笑話吧?」
他的說詞,讓她想起了許多感覺——那夜的纏綿。隔日清晨醒來時冷清無人的失落、之後再沒見過他一面的迷惘,還有莫名醒來竟在羅家舊居的驚詫。這些,對向來清心的她來說,都是一口又一回的神魂震撼……
「我不知道什麼是『你的在意』?如果你的在意僅是一種施捨的臨幸,那麼夠了,真的夠了,我並不需要,從來都不需要。」
同樣的話,從別人嘴裡說出是怨毒,但羅緋衣不同,她不哭不鬧,說話的神情卻空得令人心痛,而聶颯——卻只能怔怔看著,啞口無言。
「既然回到了這裡,我和你已經沒有關係了,以後……」她頓了頓,繼續說:「以後就當我們未曾相識吧!」
未、曾、相、識——多麼具有震撼力的四個字,熟悉的挫敗感瞬間漫上了心,竟教向來沉穩冷斂的玄鷹微微顫了;但縱使如此,聶颯箍在嬌軀兩側的臂膀還是不願收回。
就在這室內氣氛陷人一種磨心的膠著時,紛雜的腳步聲和人語聲漸響,顯然是有人往這裡來,而且不是一個,是一群……
※ ※ ※
「你這個災星、禍星、掃把星!還我婕兒的命來!還我婕兒的命來!」木門被踹了開來,羅夫人一進門就是指著羅緋衣劈頭狂罵。
門外,羅家的僕役、婢女全數到齊,十數支火把染紅了夜空、燒熱了向來孤冷清寂的園子。
「婕妹怎麼了?」不祥之感油然而生,羅緋衣秀眉顰緊,方寸緊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