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逐離態度依是冷淡,沒有說話,彷彿自己是個旁觀者。
「為師不想多說什麼。」滌塵客一切瞭然於胸,瞅著衛逐離的目光和藹又明睿。「但必須提醒你們,這口棺材是為師采飲月石製成,放置在離兒當年的地底居室,用意即在於保存離兒的肉身不壞。」
「飲月石?」薛映棠潛心思索,驀地驚呼出聲:「咱們逃出來的時候,見了陽光,這飲月石的極寒質地必定被破壞了。那麼,衛逐離的軀體……」
天吶,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今兒個已經過望,及至朔日,這口棺材就成真棺材了。」滌塵客說。「軀體失去三魂七魄,靈氣無法通貫全身,難以久存。」
「師父,那怎麼辦?要怎麼做才能救衛逐離?」薛映棠堅決的眼神緊盯不放。
滌塵容笑容滿面,輕輕撫了撫愛徒的肩頭,卻沒有給她答案,反倒轉向衛逐離,深深地注視著。
人為求生,有抗拒死亡的本能。而且以前的離兒,不僅不願今世求生,甚至,連斷然揚棄死亡的原因都是「不願再世為人』。這就是他滌塵客當年那位做煞了、固執到底了、絕對得不得了的得意弟子。
藏在白髯下的嘴微微彎起,萬事瞧在眼底。「為師相信,棠兒當能解你過去鬱結的迷惑才是。」
說完,便又乘著清朗笑聲,頭也不回地朝門外走去,隱隱約約傳來詩句的吟哦。「天有天意,人有人意,天意人意,先問心意。」
「師父啊!」急的是薛映棠。「什麼嘛,意來意去到底是什麼意?也不給個答案,這……」
滌塵客早就走遠了,衛逐離仍舊怔怔望著房門,表情雖如常,內心卻思緒百轉。
過去、現在全都攪在一塊兒了……
※ ※ ※
維持原貌,什麼──都沒變。
龍襄山莊在端木磊的努力下如常運作,而她仍束手無策地留在這裡,衛逐離仍人魂兩分,一居斷清劍、一臥飲月棺。
月漸缺,時漸過,朔口很快便在眼前了。
他知道她愁思多焦,他知道她夜寐少安,他知這時間如暴雨前的烏幕壓在她的眉間心上揮之不去……他,都知道。
裹著碧光的身形靜靜立在窗前,殘月的芒輝弱了,映在她的頰上成了淡灰色的光廓。
這些日子以來,薛映棠總是央著他陪她,說話也好、沉默也無妨,直到實在抵抗不了睡意,才不情願地合眼睡去;許多次都如同今晚這樣,就這麼趴在窗邊睡著了。
「傻瓜,這樣會著涼的。」衛逐離瞅著她的模樣,輕輕地說。
如果可以,他願親自抱著她柔軟的身子上床;如果可以,他願為她披覆兔裘衣。但,現實裡,他什麼都……不可以!
驀地,薛映棠頻起了眉,五官皺在一塊兒,微動了動身子,沒醒。
「是做了什麼夢麼?」她的表情很悲傷,悲傷到連他也無可避免地沾染上了憂忡。
緊接著,一滴燦透了的水珠兒從睫隙間穿過,順著頰畔滑墜。
所有的所有,像極十三年前初見她的夜,而他呢,還是凡塵不上心頭的衛逐離?還是嘲弄人心險惡、冷眼觀世事的衛逐離?
不,不是!他知道他不是。
若真絲毫未變的話,他不會為了是否回到肉身而猶疑不定,不會為了看到她在夢裡悲傷而牽動惆悵,不會為了想替她拭淚去難以如願而格郁惱亂。
是的,對於身為魂體的無力,甚至是憤怒,他已嘗盡,所以決心找回肉身,應許守護她的誓願,如今眼看就要實現了,為什麼,他猶豫得停下了腳步?
他,在怕些什麼?
「離兒,你真寧願長埋魂魄於劍,也不願入輪迴、再世為人?」他還記得,百年前,當他向師父請求魂封斷情時,這是師父問他的最後一句話。
「師父,我的初衷不變。」他也不曾忘卻百年前,當他回答師父時,斜飛劍眉不曾挑動躊躇,冷然眸底不曾浮現猶豫。
想起百年前的衛逐離,他找得出當初堅持離生棄死、永世不想為人的問題何在,卻始終欠缺足以讓他立足人間的答案,如同過去。
然而,僅剩的時間,能為塵封百年的疑惑尋出一個解答麼?
※ ※ ※
寒碧池畔,衛逐離與薛映棠並肩坐著,雖然感受不到對方的實體和溫度。難得先開口的是衛逐離。他輕聲地問:「你會怕麼?」
「怕?」有些不解地挑了桃眉。「當然啦,我怕的事可多咧……」
「不!我的意思是……」微微沉吟,攢鎖劍眉,略略嘎啞地繼續道:「害怕自己有一天會變得跟端木鐸一樣,除了私心,什麼人、什麼事都可以犧牲?」
「嗯……有吧,我曾害怕自己因為人心險惡就處處提防,最後變得除了自己什麼都看不到。」薛映棠認真想過,而後嫣然一笑,用清越又不失溫柔的聲音娓娓說道:「不過,我現在不害怕了。」
「哦?」
「我會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不能忘記原本的薛映棠啊!」笑容燦燦,她說。「也許真的人心險惡,但我相信仍有良善的一面可以信任。否則,人活著真是太可冷了……」
「真是太可憐了……」他喃喃地重複說道,似在自有自語。
「是呀,這世界除了自己沒別的人可以信任,這樣不是很寂寞、很孤獨麼?」這是她曾對他說過的。「像我,至少我就信任師父,還有你嘍!衛逐離你呢,你信任誰?」
輕描淡寫的一個提問,卻震得他顫抖了起來,許久許久都只能沉浸在紛亂的思緒中,沒能言語。
信任?當年,很久很久以前的當年,他幾乎連目己都無法信任了,所以,自願放棄肉身、魂封劍靈;如今,他能信任誰?
靜默如石青染紙,立時渲了開來。
凝盼向她澄亮真摯的眸,耳際是她風過簷鈴般打玲的聲音,百年前的、十三年間的、直到現在的所有記憶,匯聚成偌大的漩渦,奇異的是,他不覺自己即將沒頂,反而在亮得扎眼的中心點找到了什麼。
半晌,薛映棠幽幽地說,斂去了笑容的姣容裡有愁。「你知道我現在最怕什麼嗎?」仰頸瞧了一眼,夜月只剩得單薄的勾了。「我怕自己真的無力救你……」
「暫時別去想這事兒。」衛逐離唇角微揚,輕輕道,鐵灰色的眸子裡有湖月倒映,水樣的柔和。「相信我,很快你就不怕了。」
奇怪了,明明和平常沒什麼兩樣,可她就覺得不大對,現在的衛逐離看起來真的有點不一樣。
「想想別的吧,想想……如果我不是魂體,而是活生生的一個人,你會如何呢,有什麼想做的麼?」
「晤……這個呀……我先說,我可是不會喊你「師兄」的哦,因為這樣我覺得很彆扭!」折彎的指節在下頜無意識地來回摩拿,那是她的習慣動作;將目光放逐到有星有月的高遠天際,她柔柔地說:「咱們可以一塊兒到江南去瞧瞧,我曾聽說那兒和河西不同,和中原也不同。然後,回到牙雪山陪師父吧,你知道的,這樣一路走來,我還是覺得只有牙雪山才是家……晤……還有什麼呢……我想想……」
衛逐離含笑看著她微抬向天的姣顏,在波光月華之下昭然若雪,甜燦的笑容更添了幾分綺麗動人,而他,圈裡身形的碧光逐漸淡了淡了……
※ ※ ※
新月如色,挑得起情絲;新月如鏡,斷不了雨心相依。
「真是的!早知只要你願意就能人魂合一,我還瞎擔心什麼?」纖指戳向胸膛,臉上卻掛著盈盈笑容。
環抱著她,感受嬌軀的溫暖和柔軟,他覺得此生無憾。
「到現在,我都覺得不可思議,你就在這裡,完完全全,活生生的衛逐離就在這裡!」雙臂緊緊攀上他的肩,埋首入他的胸臆輕輕噌著。「當時,我瞧你不見了,還以為……還以為連你也捨我而去了。」
「不會的。」他淡淡的說,手指憐惜地弄著她的雲發,喜歡那種細的觸感。
「是什麼讓你決定魂魄歸位的?」
「你!」沒想到,真如師父所言。
「真的?」他的答案也未免太簡單了吧?枉她擔心了這麼久,結果答案居然被他說得那麼輕易。
有時候,越是看似輕易的答案,求得的過程越是曲折。
衛逐離微笑擁著她,依舊學不會重述同樣的答案。
「之前,我一直都在呀,你就忍得下心看我發愁?」她輕快的語氣裡還是帶了點薄怨。「總之,我、不、相、信!」
「你說過,信任我的。」
「嗯,是沒錯啦,只是……」
他沒讓她把話說完,便接著說:「以你這樣行走江南、再回河西,不出幾天就讓人連骨和血吞了,我自然得幫你打理那些壞心傢伙。」
「我以為我已經很有長進了!」她喳喳呼呼地嚷著,頭也倏地抬起,射向他的目光微帶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