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小桌前,他從懷中掏出白絹,仔細地擦拭著劍身,一派地氣定神閒;對著燭火熠熠,銀亮的劍身在白絹的拂觸後放肆地閃著一點微光,目光在上頭的來回途巡,更說明了步斂塵對劍的重視和珍愛。
突然,外頭傳來「匡當」!
「姑娘,對不起!」店小二正要將酒菜端進客房,一個不小心,把捧著一盆水的完顏慕南撞得水翻人倒。「你沒事吧?」
「嗯……我不打緊。」裙裾被灑潑一地的水浸得有些濕了,不過人倒是沒事。她自個兒站起身,拾起水盆,拍整了一下衣裙。
「待會兒小的幫姑娘打一盆水送進房裡。」
這姑娘怎麼有點眼熱啊?如來說是認識的人,這麼美這麼漂亮的姑娘,照理說印象很深;可是,他要真不認識她,又怎麼會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咧?
「沒關係,我再走一趟便是了,不勞小二哥了。」她皓齒微露、眸光輕轉,淡淡一笑,說道。
「是我太莽撞了。」店小二當場明白什麼叫作「傾國傾城」、「沉魚落雁」,整個人的魂像是被勾了去,只能傻傻地對她笑著回應。
「無妨。」再次對店小二溫柔笑了笑,便自行離去,重新再來過。
「完顏,你的裙擺濕了。」步斂塵緩緩道出他所看到的事實。
「嗯,剛剛不小心滑了一跤。」她把水盆擱置窗邊小几上,輕輕應了一句。
這是他表達關心的方式嗎?不知怎地在腦中冒出了,這個疑問,她該感到赧然的,自己怎麼會把念頭往這個方向轉去呢?
應該沒事吧!他銳利的眼光直直在她身上來回掃過兩回;於是,改變話題,說道:「過來一起用吧!」他指的是桌上的酒菜。
她瞧了瞧桌上,菜都還沒動過,難道──是在等她?雙睫一揚,完顏慕南不禁流露出嬌澀的女兒神態,微微動了動唇角,額首答應。
「你……」看他酒喝得多,筷箸倒沒怎麼動,她忍不住說道。「多吃些東西,空腹飲酒傷身體的。」
步斂塵睇了她一眼,沒什麼不同尋常的表情,依舊對酒情有獨鍾。
看他那副事不關已樣,慕南索性自個兒動起手來,每樣菜都放了些到他的碗裡。
「你自己瞧著辦吧!」嘿嘿,這算是「先斬後奏」嗎?總不能把碗裡的東西再放回盤中吧?她難得頑皮地眨了眨眼,帶著濃濃的笑意。
果然,他的眉頭顰結起來!往她這裡射來的目光總算有點情緒了,是微慍的。
「你……」一時之間對於她的舉措不知道該做何反應,只有硬生生地從唇齒間進出一個字。
她挑挑秀眉,黑白分明的眼瞳此時正燦燦地閃過一抹淘氣;說真的,她很希望他表達自己的情緒,哪怕只是一丁點也好;或許如此,她才比較能夠說服自已──眼前的他,不是冷血、沒有感情的殺手。
真的!這種期盼已然在她心中萌了芽;否則,要她該如何看待他呢──是能向柔弱體虛的孩子下毒手的「回雪驚鴻」?還是無言表現出關懷體貼的步斂塵?
瞧她神色,隱隱中有著得逞的欣然,步斂塵豈會任憑宰割?他斂起原本緊蹙的眉,在她面前的小杯斟滿了酒……「給你的。」他淡淡對她說。
「給我的?」看杯中見底清澈的流體,她不禁訝然。「我不會喝酒。」
「喝一杯吧,入夜後挺涼的,飲酒可以暖身!」
「暖身?但你喝酒好像不只是暖暖身而已。」她又把話題往他身上帶。
他可不會上她的當,斜斜地睨著她,以眼神誘促,說道:「你試試吧!」
兩人說起話來都是溫和不帶針鋒,甚至是笑容可掬的,但私底下的暗潮洶湧仍在彼此的眼波交換裡現了形。
「嗯?」
面對他的挑釁,完顏慕南牙一咬、心一橫,拿過酒杯就往檀口灌下,頗有「風肅肅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架勢。
「怎麼?還好吧?」她那白皙勝雪的小臉迅速湧上層酡紅,步斂塵瞧在眼裡,禁不住半奚落地假意關懷。
這傢伙!給我記住!事實上,任憑他落井下石、幸災樂禍,現在的她卻是有言不能吐,因為喉頭的熱嗆感完全消抹她開口發聲的勇氣,只能很小心地在心裡暗暗恨道。
她的苦處他可是瞭然於心;不過,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專收買命錢的他自深請此理;所以,有可能就此放過她嗎?
答案當然是──不!
「嗯……看來你是挺欣賞酒味兒的,來,再一杯吧!」他又為她斟了一杯酒,邪邪地說。
說真的,完顏慕南現在唯一有的念頭是拿這杯酒往他臉上潑去,看看是否能澆熄那可惡的笑容。
笑容?他會有笑容嗎?她謹慎地重新檢定他的面部表情。
天哪!真的是!雖然是帶了點不懷好意的邪氣,但眼角眉梢的微微上場、唇線彎曲成的弧度像是醉臥的新月,確實說明了一項古今奇觀的存在,那就是──「回雪驚鴻」居然也會笑!
更不可思議的是,她竟為之怦然!
只是,如果這樣就棄甲投降豈不太便宜他了?
完顏慕南克制自己開口嗔斥的衝動,對他端起一個平常就擺在臉上的笑容,嚴格說起來是有一點點不同啦,笑得甜了些,而且多了絲暗蘊的狡獪。
怎麼看都覺得不對勁!
然而,在步斂塵猜到她的意向前,盤內所有的菜餚已經被靈敏倒進了他的碗裡。不必懷疑,就是對「復仇」念茲在茲的完顏慕南下的毒手!
「你……」瞪視著碗裡混成大雜燴的「東西」,步斂塵當場對她──眼前這個完全不肯認輸的姑娘──沒辦法了。
「彼此彼此吧!」熱辣辣的感覺稍褪,她重新拾回自己的聲音,並且祭出溫柔可人還有點無辜的微笑;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她可是時刻記在心頭的!
於是,再向下逼進。「主子趕緊用吧,萊涼了味道可就差羅!
不過,「回雪驚鴻」豈是可以任人擺佈的?
步斂塵望著她的笑眼盈盈,既不反駁也沒有任何行動,只是望著。
就在剎那間,他的身子已經向她欺近,一手更是強抵上她的後腦,兩人眼眸咫尺相對,目光交纏,如膠似漆;屏息緊繃的氣氛迅速在彼此之間蔓延開來。
「你……你……你要做什麼?」完顏慕南困難地喃喃吐出話語,靈目卻猶如著魔般,無法從他的深邃移開。
步斂塵不發一言,緩緩低下頭來,尋找他真正想要的美酒佳餚;就在他的唇即將達到目的時……
「不,不要!」一聲虛弱的哀求讓他乍然停止動作。
倏地松放在她後腦的箝制,他回復到原本的姿勢,別過頭去,不再看她;一開始,他只是想嚇嚇她,逼她撤走那該死的迷人笑容,沒想到後來卻是情不自禁地向那片紅艷靠近。
好個情不自禁!好個玩火自焚呀!步斂塵在心底自嘲到,他向來自豪對任何人事的無動於衷到哪兒去了?臉上縱使早已恢復往常的木然,拿起酒壺就是猛地狠狠一灌的動作,卻洩漏他無法平靜的心緒。
完顏慕南在重獲自主後,精神並沒有得到鬆弛,反而波濤洶湧地向她襲來,於是二話不說,立時衝出了房門!
無法繼續待在那兒!
她不明白自己這樣的想法因何產生,卻清楚地知道──她真的不能再待在有他步斂塵的房間了!
※ ※ ※
中庭。
入夜後的秋涼,由清冷月華下的風無聲無息捎來,小心翼翼地停在幾片剛墜地的葉上,還有被露水沾濕的欄柱、池邊砌成一圈兒的石塊,那麼,是不是也可以在她心頭灑下這份薄寒,讓她從內到外燥熱欲燒的赧然獲得釋放?
是──赧然。
究竟是怎麼了?為什麼沒有責怪他的念頭?連一絲絲、一點點都沒有……「回雪驚鴻」是個冷血無情、視人命如草芥的殺手呀!
不管他對她一人的態度如何,但他心狠手辣殺害年紀小小的宮茜衣卻是不爭的事實;而她,怎麼會為這樣一個人的輕薄准動心鼓若雷?
怎麼可以!
正當她陷入自個兒的沉思時……
「掌櫃的,我說的就是那位姑娘,你不覺得她很眼熟嗎?」店小二和掌櫃的躡手躡腳躲在暗處,店小二指著完顏慕南低聲向掌櫃說。
難得他們這樣的小店能有如此佳麗光顧,當然是有福同享、有美人大家看羅!
「眼熟?」掌櫃的,嗤地一笑。「我看你是被人家大姑娘的美貌給迷住了吧?我就不相信你會認識像這麼天仙般漂亮的美人!」
「或許吧!」他還是忍不住喟然歎道。「不過,她真是漂亮呀!」
「是呀!」掌櫃的也這麼覺得,可是……耶……他也是越看越覺得眼熟咧,這姑娘……真的好像在哪裡見過。
突然,腦中晃過一個印象,登時讓他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寒噤,微微顫聲道:「她……她是懸衙門還是賞榜文上的那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