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沒事,是完顏姑娘的毒傷!」
果然,他一瞧,在項韋後頭站著一男一女。
男的俊挺傲岸,神色間自有一種凡事皆難擾其心的漠漠;女的婀娜窈窕,渾身裹覆著天然散發的端莊溫雅。兩人並肩而立,確是對光彩耀眼的璧人。
美中不足的是,那位姑娘的眼……韓若風緩步向兩人走近,首先,他對步斂塵丟下一記頗有深意的注視。「小子,那些酒是你弄來的吧?」
步斂塵眉一挑、眼一抬,顯然對老人的洞察力表示訝然。
「別懷疑!」韓若風用眼角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酒蟲安分的話,老頭子什麼事都看得清、看得透!」
話雖如此,在心底還是重重歎了一口氣──人的弱點不是數量的問題,不用多,只要一個被人抓在手心,就足以死無葬身之地;今兒個的他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最佳範例。
「來,丫頭,讓老頭子看看你的眼睛。」他逢自取下繫著的白布,湊近仔細檢查,臉色暮地沉了下來。
「到我房裡來。」韓若風鄭重的語氣讓熟悉他的項韋、應浣寧相視都不禁肅然一驚。難道完顏慕南的傷遠比他們所預想的嚴重?
反倒是步斂塵的面色,空白得什麼都看不出來;一語不發,攬著完顏便跟著韓若風而去。
「丫頭眼睛附近的筋脈沒有問題,但是……」韓若風重新好好再診過,撚鬚緩緩說道。
「但是如何?很難治嗎?」浣寧心急,等不及他的慢條斯理,問題已然衝口而出。
「寧兒你甭急嘛!治,當然不好治;畢竟,丫頭身中的是江湖人特製的毒,和一般病症相去甚遠。不過,還好啦,倒沒比女娃娃當初的傷困難;至少,治療所需的物事不難尋,只是……」
「只是什麼,韓叔你就上口氣說完嘛……」這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嗎?可吊人家胃口也不是選在這個時候吧!
「直接侵入丫頭眼睛的毒煙,性質屬至陰至寒;由於時間已久,若要根治,恐怕得內外並進,少了任何一環,可能日後每到陰冷時節,丫頭都會有短暫失明之虞。」他頓了頓,繼續遭:「外部我會用陽熱的藥草熏考,至於內部嘛……」
他眼光瞥過步斂塵和項韋。「必須連續七天以男子之血來暖髒溫腑。」
「我來。」韓若風話才一說完,步斂塵簡短地表達了他的堅決。
「這……」完顏慕南顫著唇,緊緊抓住了他的手,紛紛亂亂的心情卻綴阻在喉,不能成句!
從他不容置疑的語氣,她知道,他的決定斷無更改的可能;只是,她欠他的,實在太多太多,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怕是償不盡、還不清了。
步斂塵則是靜靜將另一隻手穩妥地覆了上去,將她細軟的纖纖小手包住在自己掌中。什麼都不必多說的意思,就是什麼都說得明白了,不是嗎?
兩行情淚悄悄從她無彩的眼滑落,晶瑩爛爛的溫柔弧線,與流星在黑絨夜布上劃過的相似……最後滴上了他覆著她的手背。
那溫度──是熱的!
一旁瞧著的三人,見到此情此景,亦不禁動容地心泛潮濕……小寧兒更是縱容自己的眼淚抓滿了頰。
這「情」一字,該作如何解呵?
第八章
「來,慢慢把眼睜開,不要急。」韓若風緩緩揭下裹在她臉上的布條;經過七日持續的治療,完顏慕南的眼睛是否能夠痊癒就看今朝了。
「完顏,看得到我嗎?」步斂塵微俯著身子,與她四目相對。
靜默許久,她才喃喃道:「沒有!我什麼都看不到!」語氣裡沒有夾帶任何情緒,空空然,一如那雙連絲剔透亮閃也沒有劃過的眸子。
她的空洞表情換來他的面色凝重,而胸口跳動的心,彷彿已墜人深淵,沉到了最底,於是,再也尋不著、覓不到了。
希望──原來這麼脆弱、不堪一擊,在屏息間就可以灰飛煙滅!
「怎……怎會這樣?」浣寧不敢置信的訥訥問道,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
在他們使計用謀終於逼出韓若風、步斂全每日擲袖放血以後,居然還得到這樣的結果,要她怎麼接受呢?
「韓叔,是不是哪裡我們疏忽、遺漏了?所以才會……」項韋的眉峰也攢蹙了起來。沒道理呀……「醉淳於」也會有失手的時候?
「唉……也許真的是老頭子的診治出了差錯。」韓若風歎道。「看來我要回煉丹室好好想想,等發現癥結我會再試試的。」
老人搖了搖頭,頹喪地緩步往煉丹室走去,臨跨出門檻之時,才想到什麼,回頭對步斂塵歉然說道:「對不住啊,老頭子讓你的血白流了。」
韓若風真的很久沒有這種無力感了……而項韋也拉著浣寧悄悄離開了房間,將地方空出來──給他們兩人。
「驚鴻,」她輕輕喚他,情緒平靜得令人心驚。「咱們現下該做何打算?」
「你有什麼想法嗎?」由她身後環攬住佳人柳腰,將慕南納人自己的胸懷,步斂塵忍著沉痛,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波瀾不興。
「我不知道。」她的睫微微覆蓋,在眸子下方落成半圓的陰影。「我覺得好累好累。眼睛、還有洗刷冤屈之事,都讓我覺得好累好累……」
他屏著氣息聽她娓娓說來。
「所以,我想,什麼都算了……眼睛就讓它維持現狀了,明劍山莊的案子任憑世人去傳好了。我什麼都不想去管了……」
「你的意思是……」
「你願意照顧一個目不視物的人嗎?」
「你說呢?」他用下頷柔柔地磨蹭她的額角。這個問題的答案,不是早就很明確了嗎?
「那麼,咱們就找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她說話的聲調略略提高,語氣間流露了一絲熱切。「平平靜靜、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你說好不?」
「這就是你的願望嗎?完顏。」這麼簡單、這麼卑微,寧可放棄所有,只求一生與他共度?
「嗯。」她沒有猶疑地做出回答,絕麗的芙蓉面上浮了滿足的神色。
「那麼問巧呢?你要拿她怎麼辦?」得讓她考慮清楚整個狀況呀!
「鍾易會好好地待她,我曉得。」唇角微揚,綰成輕笑。
步斂塵不再多言,只是靜靜摟著她。
對於曾經付出的一切──無論是可見如血,抑或是無形如心憂,他不會悔,更不會怨!至少未來會如何,他無法預知,但是心裡確切地明白一件事──只要她能活得好好兒的,所有的所有,總總的總總,他都可以欣然面對。
只要他──完顏慕商活得好好兒的……
※ ※ ※
「什麼?寧兒,你再說一次!」她原就蒼白的臉色此際是血色盡失,慘然成絕望,纖細的身子無法承受地劇烈顫抖著,看起來隨時都有倒下的可能。「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會棄我而去!」
「慕南姐姐,『大冰塊』他真的走了。」浣寧黯然說。「他留書說要去找什麼欽差的,然後,讓問巧姐姐照顧你;他還說,希望姐姐善自保重;他目前能為你做的,只有將清白還給姐姐。」
慕南往後一個踉蹌,霎時間己不知自己能說什麼、能做什麼,甚至連自己來自何處、身在何處、將往何處都開始恍惚了起來。
這個好傻好傻的驚鴻!他難道不知道,這上去如同自裁、必死無疑?他難道不知道,她真正想的、要的,只有──他?
「慕南姐姐,你還好吧?」即使是揭開布條發現眼睛未復明時,她也未曾如此激動,而今這模樣,浣寧著實是嚇到了。
完顏慕南恍若未聞,只有一個念頭反覆在腦中迴盪著──找到他,並且,阻止他!
※ ※ ※
「丫頭走了?那老頭子還玩什麼?連雪恥的機會都不給我啊?」韓若風一聽到步斂塵和完顏慕南相繼留書離去的消息,立刻跳出煉丹室。
浣寧誇張地歎口氣,翻了翻白眼,沒好氣地說道:「真是拿他們沒辦法!前一個嘛,沒查清楚事情就自行離開;後一個嘛,自以為是地佯裝眼疾尚未痊癒,惹得大家擔心極了!真是……唉……我都不知道是該說他們笨,還是說自己傻了。」
「寧兒,你是說……」韓若風眼睛一亮。
「沒錯啦!韓叔你呢,確實是天下第一的神醫,當時慕南姐姐的眼睛確實是治好了,只是……只是她在留書上說,為了某些理由,所以她不得不繼續佯裝失明,對於讓我們擔心,她感到很抱歉。」她不滿地咕噥著,覺得自己被人家擺一道,臉上實在是太不光彩了。
她沒發現韓若風眼裡閒過的喜悅,是得到證實的瞭然,繼續嚷著:「真是太過分了!有朝一日,哼,這筆帳我絕對要討回來,害我擔心了這麼多天,還感動得不得了!」
「我說小寧兒呀,」韓若風此言一出,擺明了就要開始倚老賣老。「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麼單純,你不妨好好想想他們這些舉措的原因,或許,你會更懂得感情是怎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