嘖,太危險了!
幾天下來,他越來越清楚這次旅行比過去所有經驗都少了勁的理由是什麼,但不論怎麼分析,他都無從解釋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理由,為什麼在他腦海盤踞不去的會是她,會是個才相處一天一夜的意外朋友。
這趟花東之旅,本來就是計劃獨自成行的,她的提前北歸,不過是讓計劃回到原點罷了。自她離開後,雖然他還是看了、聽了、玩了、感受了,但心頭滋味就是變了——少了一點點快樂,卻多了很多很多的思念。
在國外,獨自造訪各處好景,一直是他在演奏工作之外最大的生活樂趣。大自然總是藏著最深奧的力量,這不僅僅是從科學的面相來思考,更是從心靈感受豐富性的角度來體會。
他相信,音樂是一種「表現」,而非「表演」。藉著大提琴,將感受到的各種情緒傳遞給每隻耳朵;想要傳遞得流暢、表現得具有感染力,他自己得先懂得和心靈對話;去貼近無言的大自然,就是他深化這種對話能力的最好方式。
「你不覺得這樣很棒嗎?風有風的聲音,雨有雨的聲音,小狗小貓有它們的叫聲:但,還是人最好,想唱歌的時候可以唱歌,不唱歌的時候還可以彈鋼琴,這樣不是很棒嗎?還是人最好了……」曾經有人跟他這麼說,而這是他喜歡演奏音樂的開始,也是建立他個人對音樂認知的緣起。
然而,這幾天……亂了、亂了、亂了!
莫名地,那個臨時退出的夥伴,對他的影響竟遠遠超過了天然好景;不過是萍水相逢罷了,在過去的旅遊經驗裡多的是,可就她,杜芳岳,會讓他的思緒無時無刻都以她為中心縈繞著,即便開車。
一提到工作立刻就燦亮的表情,當時覺得奇怪,現在回想起來卻是有趣極了;而更敦他無法忘記的,是要她許願而她卻猛然怔仲的模樣,當時覺得不忍,現在回想起來是心裡隱隱作疼。
是意外的分別,強化了對她的思念;還是早在他無法自知之際,情愫就在暗處蘊生了?或許都是。
或許,都是吧。
想著想著,想聽她聲音的念頭在這時倏然跳出。楊則堯深吸口氣,一方面訝異自己的念頭,一方面卻已拿出手機和她的名片,直接撥了她的手機號碼——
「喂,我是杜芳岳。」
話機那頭,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僵硬,像那天他按捏的她的肩膀。
「嗨,我是楊則堯。」
「啊!」她似乎被嚇到了,頓了下,才接著道:「你怎麼會打電話來?」
怎麼會?哈,問得好!他也下知道。「沒什麼,想問問你回台北後還好嗎?」
在話機那頭,有公車駛過的聲響,還有嘈雜的人語,唯獨沒聽到她說話。「你還好嗎?」
「唔……」
她應得很含糊,教他不由得作了揣臆。「怎麼了?」
「沒什麼。」
答案雖是這樣,從她的語氣裡,他卻感受得到她情緒低落。則堯不打算細問。
「你人在哪兒?還方便嗎?」
「我剛去買晚餐,現在,在回去的路上。」
「這樣,我拉大提琴給你聽,好嗎?」
「啊?你回台北了?」
「不,我人在台東,比花蓮離台北更遠。」
「是現在嗎?你那邊有大提琴可以演奏?」
知道她一定覺得很困惑;他這趟前往花束,確實沒帶著「討飯傢伙」。
則堯沒回答,只低低笑說:「請你配合一下,先停下來,抬頭看天空。唔,我知道台北晚上很難看到星星,不過沒關係……」
話到這裡,他不再多說什麼,閉起了眼,便自喉底開始哼唱旋律;沒有歌詞,純粹自嗓弦以「唔」音織起的聲響,溫沉而堅定,確實像極了大提琴的音色。
他輕輕哼,而話機那頭,有她清淺的呼息聲。情愫漾著、泛著、蘊生著,在他胸臆,同時,他相信,在她心頭也有一樣的悸動。
或許,這是因為他與她的天空相連成片的緣故吧——
楊則堯想。
第三章
「你為什麼在這裡?我們連家可沒叫你來!」
在芳岳休假即將結束的前晚,連茵茵回家了,然而,她一見著杜芳岳,當下的反應就是這樣;芳岳並不驚訝,茵茵針對她的尖銳言詞已經持續許多年了。
「是梁阿姨找我來的。」芳岳淡淡地說,盡量保持態度沉穩。
「自己的女兒不在,就找小老婆的女兒來服侍她,唔,好方法!」冷嗤一聲,連茵茵提著行李直接上樓。臨要進房門前,她回睨了眼,再補句話:「現在我回來了,你可以滾了,我不想看到你。」
「喲~~大小姐訓人啦!哎呀,我好怕喔!」含著瞠怨的嬌嗲聲音霍地插進,是繞珍。此時,她雙手交抱胸前,正斜倚著身子站在客房門口,唇邊儘是諷笑。
「私生女養的小野貓也來啦?貓爪子倒利得很嘛!」連茵茵毫不客氣。
「貓爪再利,哪有大小姐您的蛇蠍心腸厲害呀?」繞珍更沒把她放在心上。
「你!」茵茵被激怒了。
繞珍帶笑的表情倏地一收,連聲音也冷下了。「我什麼?要不是我心疼芳姊沒日沒夜地照顧你媽,就算你邀請,我也不想來。」她要替芳姊討回公道。「你的媽請自己顧好,不要三天兩頭教我們來當義工;還有,最好收收大小姐的脾氣,別以為自己多高高在上;若下是人家好心施捨,你早就成了喪家之犬,還能在這裡當你的貴賓狗嗎?呿!」
茵茵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繞珍知道,卻不打算理會,逕自轉對芳岳,輕鬆道:
「芳姊,給我三分鐘收拾東西,咱們回家吧。」
「等等,你給我說清楚,什麼是人家好心施捨?我用我爸的遺產是光明正大、天經地義,不像那些私生女,像小偷一樣,偷了別人的爸爸,還有錢!」
連茵茵的每字每句都刺向芳岳,這下子,繞珍也怒了。「我告訴你,連茵茵,你以為你爸多有錢嗎?如果……」
「繞珍,你不是要收拾東西嗎?我很想早點回家,明天還得早起上班呢。」許久不語的芳岳,這時飛快截斷她的話。
「別生氣嘛,芳姊,我……她……」她知道芳姊為什麼會在這個點介入,可她就是為芳姊不值。
「繞珍,我們回家吧,再晚就沒捷運了。」芳岳微微一笑。
「好,回家、回家、回家。」她輕輕歎口氣,聳肩道。「這個地方呀,我是一秒都待不下了。」
芳岳和繞珍相偕走出連宅,只剩她們兩人共處,繞珍終於可以把話挑明了問:
「我真搞不懂哎,芳姊,你為什麼不跟她說清楚——這幾年,其實是你用你的薪水在養她們母女?一想到連茵茵的氣焰還有那副嘴臉呀,我就一肚子火。」
「我都不氣,你氣什麼?」芳岳忍不住調侃。
「這就是我不懂的地方了,你怎麼可以這麼冷靜?被她指著鼻子罵的人是你哎!」
「茵茵雖然是用罵的,但『私生女』這三個字沒亂用,我的確是私生女。她以為我會對這三個字很過敏,或許小時候會吧,不過現在就懶得計較了,因為這不是我能選擇或是改變的。更何況……」
「何況什麼?」
「我一直覺得我比茵茵要幸運多了。就算身份證上寫著『父不詳』,但我知道我是在期待下出生的,而茵茵……卻不是。」那是椿陳年憾事了。
繞珍陷入沉默,臉色迷茫。
每個人都有自己生命的缺憾,或是怎麼闖都闖不過的心結;於是,只要輕輕觸到就足以引爆情緒,無論那情緒是憤怒的、悲傷的、喜悅的、埋怨的……
之於繞珍,就是「家」。
「我曉得你對我好,所以會替我生氣。不過,這種難堪,在意起來可是沒完沒了的。」芳岳伸手環住了她的肩,輕輕地說。「可能你覺得奇怪,為什麼我可以不在意。其實,面對這種難堪,我不是聖人,我會氣會怨會在意,但原諒總是比遺忘簡單些,我做不到遺忘,至少可以學著原諒。」
學著原諒……心跳頓了下,她能做到麼?繞珍皺眉,仍舊沒開口。
芳岳明白那是各人心底的瘡疤,必須自個兒處理,也不是這麼快就能找到出路的,所以她笑著轉移了話題。「繞珍,回家前,我們先去吃點什麼好料的,慶祝慶祝,怎麼樣?」
「慶祝慶祝?」她開朗的表情,讓繞珍跟著將煩心事拋在腦後,眼睛圓亮了起來。「慶祝總算脫離苦海?」
「也可以這麼說啦……」
「款,還有更好的說法嘍?」聽芳姊的語氣,好像這不是標準答案。
「更直接的說法是,慶祝……」芳岳的表情泛著飛揚神采。「明天終於重新開始工作了!太棒啦!總算,我耗完這個假期了!」
喔哦,老天爺,芳姊身上的機關又轉回工作狂的一般狀態了——
救命哪,快來人啊,誰來阻止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