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那就等著瞧嘍!反正Yang和咱們公司的往來才剛要開始,絕對會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啦!」
對杜芳岳來說,真相就是……疲憊,彷彿永無止盡的疲憊。
從埔裡落荒而逃,她是避開了與他面對面的接觸,卻無法避開已經進駐她心裡的楊則堯。那兩天,她陷入了一個惡性循環——累了、睡了、醒了、更累了。
可怕呀,竟沒半刻能休息!
這怎麼也祛不散的倦,是因為當她進入睡眠後,就會不由自主地作夢。夢境裡搬演的情節,在意識清醒後,她全記不得了,唯一能確定的是:他在那裡。
楊則堯總是在她的夢裡。
然而,今天下午一點,他依約準時出現在西華飯店門口,與她碰面,由第一眼交會那眸光涼涼的溫度,她就知道來的人是Yang,不是楊則堯。
不是她熟悉的楊則堯……
這明明就是她希望的結果,但為什麼她只覺得肩膀沈重得益發僵硬,而疲憊如洪水幾乎要衝垮她的情緒堤防?
「Mr.Yang,我是都鐸的經紀公關部協理,杜芳岳,也可以叫我Carol。您在台灣的所有事宜都將由我負責,這是我的名片。」她笑。
「今天的記者會,辛苦了,未來要勞煩協理的地方可能更多。」他笑。
「不,能協助Mr.Yang在台灣開疆拓土,是都鐸的榮幸。」她還是笑。
「我對台灣古典音樂界很陌生,怎麼做會最好,我相信貴公司的安排。」他也還是笑。
「如果Mr.Yang有什麼要求,請儘管提出,我們這邊會全力配合的。」她不斷不斷地擺笑。
「彼此彼此,希望我們合作愉快。」他也不斷不斷地擺笑。
——這就是她和他碰面後的對話,確實,就像兩個陌生人初次見面。
是她選擇和他保持這種「虛偽的和平」,所以,沒什麼好說,更沒資格表示難過,只是……
累,好累啊!
從與他短兵相接開始,到忙於佈置會場、接待貴賓,再到記者會正式開始的種種發言,這一路下來,她必須對Yang表現出客氣有禮又初次碰面的樣子,這原是她擅長的工作,經紀公關嘛,總得有好幾張臉皮在下同場合使用,但是對他……現在對他,則讓她覺得疲憊得力不從心,因為有太多隱藏的情緒在心底翻攪著,她得費力抑住;於是,疲憊便迅速累積,彷彿五指山似的,無論她再怎麼努力掙開,還是受困在裡頭,脫不得身呀!
或許是倦極了吧,她覺得意識好像已經飛出了軀體,站在眾人之外,距離遠遠地,因此大家說話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悶雷聲,而那個她,冷眼旁觀周旋在記者問的杜芳岳、侃侃介紹都鐸和Yang如何合作的杜芳岳、一一回答記者們各式提問的杜芳岳,還有現在這一個——
「能否請Yang為我們現場演奏一曲?」有記者提出這樣的請求。
「這方面,都鐸早就想到了,也已經跟Yang討論過,他很願意在各位面前演奏。」她擺出專業笑容,目光不落痕跡地輕輕滑過Yang,不敢多作停留。
記者席間立刻爆出如雷的掌聲。
主角Yang一派神色自若,微笑地跟眾人點了個頭,便起身走到臨時設置的小演奏台,就定位後,按弦運弓,大提琴緩緩咿嗚出了旋律……
克萊斯勒的(愛之悲),全然沒有鋼琴伴奏的。
記者群中熟知古典音樂的紛紛覺得奇怪,雖然也有大提琴家喜歡這首小品而拿來錄音,但終究這是小提琴演奏曲,放在大提琴領域則多半被視為演奏者個人的興趣。然而,當乍聽的驚異感過去後,Yang這樣單純以大提琴溫暖寬厚的音色來詮釋(愛之悲),在會場內成功織就了一方沈靜私密的情感空間,樂音的揚起像是微風拂過葉尖,與聆聽者的靈光觸動是輕顫卻深刻的。
無預警地,眸眼泛出水氣,她連忙低頭,飛快揩去。幸好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Yang的演奏上,她才下致當眾失態。
她知道,他是用大提琴在對她說話。
其實,她不是沒發現他掩飾在客套禮貌與微笑之外的憔悴,只是刻意忽略,忽略他的心情,也忽略自己的感受。
但忽略過後並沒有比較輕鬆,因為忽略本身就已經用盡力氣。
累,她真的覺得好累好累啊……
演奏結束,Yang回到記者會的席位,這時記者們的熱情已經完全被點燃了。
「麻煩讓我們拍個照吧。」
「請往中央集中些,我們想取個好鏡頭。」
面對記者們的要求,她得振作、得打起精神!
「款,對,請Carol再過去一點,和Yang靠近些,沒關係。」攝影記者憑專業指揮台上諸位人物的位置。「嗯,這樣效果很好,要照嘍……」
怎麼這些人的影像越來越暗、聲音越來越小了?她覺得好怪。
「要拍了喔。」
快!她快撐不住了!
「一 、二……三!」
當「三」的計數聲落下,她的眼前倏地一黑,意識霎時彈回軀體,然後,她的身體軟軟傾倒了——
在記者會臨要結束前,杜芳岳宣告陣亡。
※ ※ ※
今年的氣候是有些怪,自春及夏,長達數個月的艷陽天,讓台灣飽受乾旱恐慌;然而,最近連續幾天的暴雨,又讓地勢較低的地區陷入淹水的陰影。
從來沒人能搞懂老天在想些什麼,怎會如此多變?就像是戀人的心緒,也從來沒人能理出個所以然來。
楊則堯坐在Rosemary裡,已經整整一下午了。桌上的水杯空了又滿、滿了又空,他就只是坐在落地窗前的位置,看著馬路對面的長庚醫院。
他知道,她就在裡面。
記者會發生了這樣的意外,都鐸的總經理余啟欽當機立斷,要柯姓經理立刻接手負責他的行程;其他員工則跟著老闆一齊送她到距西華飯店最近的長庚醫院。
那位柯姓經理在送他離開西華、並敲定下次碰面商談的時間後,也匆匆趕赴醫院去了。沒有人知道杜芳岳和他之間的關係,更不是他單方面能對外解釋定義的,這便注定了他只能坐在這裡乾著急的命運。
好想,他好想知道——她醒過來了嗎?那突如其來的昏厥,究竟是身體出了嚴重的毛病,還是工作疲累導致的?抑或是中部行以來情緒積壓的結果?
如果是後者……如果是後者……那麼,即使印證了他在她心裡具有這麼大的影響力,楊則堯也無法感到開懷。
在愛情的領域裡,同樣地,沒有極惡之人落腳的地方。
雖然渴望確定對方的在意,哪怕對方要受哀愁酸護的苦,可那天天祈願對方萬事美好的心意卻也再真實不過。
醜陋又美麗的矛盾人性哪,這就是愛情,這就是他此刻的模樣。
楊則堯看了看腕表,六點十五分。
乾等下去不是辦法,貿然闖進醫院也下是個好主意,那麼試著用手機聯絡呢?
「喂,芳岳現在不方便接電話,請問你是……?」
替她接起手機的,是個女孩子。
「請問你是她公司的同事麼?」則堯反問。
「不是,都鐸的人都走了,我是她室友,請問你是哪位?需要替你傳話嗎?」
「哦,不用了,謝謝。」
如果要說,他想當著她的面,好好地說!
嗯,怪怪的一通電話,對方怎麼神秘兮兮的樣子?舒繞珍瞪著芳岳的手機,聳了下肩,兩邊唇角往下一撇,扮了個不以為然的鬼臉。
是都鐸那邊找她來照顧芳姊的。
瞥向病榻上沉睡中的杜芳岳,繞珍的視線停駐了好久,芳姊的慘白容色無疑宣告這兩、三天來她的身心狀況奇差無比。
剛剛聽醫生解釋過了,這突如其來的昏厥,是芳姊身體對腦壓過大而做出的自然警戒反應,沒什麼大礙,現在就暫時用藥讓她得以安睡,並補充營養液;當然醫生也交代了,既然已經出現這種症狀,往後就得特別注意,最好自我要求別過嚴,且工作量不宜超載,否則還會再犯。
以前,即使工作再忙碌也從沒發生過這樣的情形,芳姊是不是最近碰到什麼棘手的新問題,無法解決,譬如……那個許久前被她定位在「只是朋友」的高個兒帥哥?
叩——叩叩————
敲門聲來得正是時候,剛好阻止了她漫無邊際的胡亂猜測,另方面卻又讓她覺得奇怪,這會是誰咧?總不可能是那對沒良心的連家母女吧?!
「呃,請問你是哪位?」來人好高,目測超過一八五。
「我是芳岳的朋友,我叫……」頓了頓,他還是報了本名。「楊則堯。」
「哦,楊先生啊。」唔,這男人不只高,而且帥呆了,還有點眼熟咧,名字也好像在哪裡聽過。「她現在在休息哎,不好意思。」
「我進去看看她,方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