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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頁     望舒

  「為什麼?」問巧顯然沒她的主子來得鎮定,乍聽之下忍不住略微揚聲一問。

  慕南也不好解釋什麼,依然維持溫和的語調。「你可以留下來,我相信大叔、徐大娘一定會好生照顧你的,別跟著我吧,我什麼都給不了你。」

  「不!不!」問巧有些失措,急急抓住主子的臂膀,想要表明心跡。「你要問巧做什麼都可以,只是別留下我,別……不要我。」

  慕南瞧她紅著眼眶吸吸鼻子的模樣,忍不住也有掉淚的衝動。「傻問巧,跟著我你的日子不會好過,倒不如留在這兒,還有人疼有人關愛。」

  「不要不要!我只要跟著小姐,問巧不怕苦,也不怕累。」

  「你……」慕南感動得說不出話來,望著問巧閃爍淚光的眼,臉上早已濡濕一片。許久才終於應道:「好吧!」

  問巧聞言,高興得顧不得拭淚就先咧嘴笑開。

  「看你!」慕南也笑了,一邊用自己的衣袖幫她擦去未干的淚痕。

  「那麼我們上哪兒去?回王府?」

  「不。」慕南輕輕搖頭,對她而言,王府不過是沒有溫度的監獄,原本注定要待在那裡一輩子──除非父親記得為她訂門親事。如今,她嘗到了屬於家的溫情,那牢獄她是再也不願踏進一步了。

  一隻逃出金鳥籠的雲雀兒,會願意放棄以天地為家的自由,重歸狹小閉鎖的空間嗎?

  「那,咱們去哪兒?」問巧對於主子的決定絲毫不懷疑。

  「不知道。」再一次輕搖螓首。「天地這麼大……」

  是啊,天地這麼大,總有那麼一個地方容得下這兩個小姑娘吧!

  總有一個地方……

   ※   ※   ※

  王力勤還沒來得及回到自己的住處,就被兩個人攔截下來。

  「莊主、爹,你們怎麼還未就寢哪?」

  王總管一反平日長者溫和不擺架子的態度,面色端凝肅穆,盯得王力勤也覺得事有蹊蹺,有些不解而更加恭敬地說;「爹,您老……」

  「孽子!」話來說完就被王總管的暴喝打斷。「我沒你這種不忠不孝不義的兒子!」

  「爹……」王力勤已猜到些端倪了,以致他的聲量益發轉小。

  「不要喊我爹!」王總管因著接連的怒斥使得鐵青的臉色脹得通紅:「你怎麼會做出這等事來?你怎麼可以做出這等事來?要不是今晚我親耳聽到、親眼見到,我實在不敢相信我自己親生兒子會是個貪名求利、厚顏無恥的賣國賊。」

  「你們知道了?」王力勤甚是驚訝,兩跟睜如銅鈴般大,直瞪著火冒三丈的父親和一派平靜的項昱。

  「八年前……」項昱冷冷地說出三個字,王力勤倏忽變臉,滿是東窗事發的心虛。

  王總管將一切看在跟裡,有種想法逐漸成形、浮現,卻是他最不願相信的。「力勤,是你與金狗串通,故意散佈假的情報,結果讓老莊主蒙上不白之冤,最後不得不自……自盡,是你嗎?是不是你?」

  面對父親疾言厲色的質問,王力勤知道自己一切所作所為都被赤裸裸地揭露了,這讓他有些惱羞成怒,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自己招了。「串通金人散佈假情報的,是我;煽動義勇軍內部不和的,是我;一直監視歸雲莊有無和任何反金勢力結合的,也是我;怎麼樣?還有呢!蘇意晴和項昱反目成仇,其始作俑者,仍是我。滿意我的答案嗎?」

  王總管聽了這番話之後,一掃先前的光火,整個人墜入沮喪、歉疚、慚愧的情緒當中。

  王力勤倒像是講上癮似的,一發不可收拾,音調聲量之高亢招來了莊內許多人,一心豁出去的他近乎歇斯底里的表現,在夜裡格外顯得駭人。「不止這些,我現在可是堂堂四品輕車都尉,什麼項國夫、什麼項昱,我全不放在眼裡。」

  一旁不知詳情的人們平素都挺服氣王力勤這個人物的,沒想到他竟然……有的驚愕、有的惋歎、也有的不屑。

  「憑什麼我姓王的必須一直為你姓項的做牛做馬?我既然在歸雲山莊成不了什麼大業,自得往別處發展。本來以為項國夫死後,會有良知有眼光地讓我接管歸雲莊,沒想到他寧願將這片產業交在一個習武十二年未回的小子手上,你們說,我怎麼甘心?怎麼會甘心?我已經投注這麼多的心力……」

  「你錯了!」王總管沉痛地開口。「當年老莊主確實是希望由你來接下莊務,阻止他的人,是我。」

  父親之言如一響悶雷重擊,王力勤愣住了,不相信地看著父親。

  「沒錯,其他的人都能證明。」他歎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孩子,你的才幹是在執行、輔佐,而不是領導啊,怎麼你就是無法認清這一點呢?」

  也不知道王力勤到底聽進了沒,只見他呆滯地立在當場不發一語,原來瘋癲狂傲的神情完全斂住了。慢慢地,在眾人屏息的等待下,他囁嚅地吐出幾個宇:「項伯伯……我……」

  第一次,他讓隱伏多年的內疚感明白地寫在臉上。他看著自己微顫的雙手,突然之間了悟許多過去的貪與執,這一刻,他是真正的後悔了。

  王力勤頹然跪下,看著圍觀的每一張熟悉面孔,事到如今,也只有一種方法來表示他剷除罪障的決心與誠意。

  他迅速地拔起插藏鞋套中的匕首往心口刺去……

  「匡鐺」一聲!眼看就是血濺當場的光景卻被一粒小石子給打碎了。刀落地上,聲音在眾人神經緊繃靜默的此時特別地清脆響亮,直有震撼人心之效。

  以十足勁道速度發出這粒小石的,正是──項昱。

  「為……為什麼?」王力勤問,右手因適才的震盪而麻得失去知覺。

  「我不認為你這樣的作為能彌補什麼、償還什麼。」項昱穩重地說:「你別忘了自己的責任,做為一個兒子、一個丈夫,和一個父親的責任。」

  王力勤垂首,仔細地思索著項昱的話。

  「夜深了,大家早點回去安歇吧!」項昱說罷,自己也轉身離去,眾人見狀,自是作鳥獸散。

  「莊……莊主,」王力勤大聲喊。「謝……謝。」

  項昱回頭看著他,明白他這短短數字包含的決心與誠懇,投以微笑和具深意的一睇,緩步離開。

  這樣就好了,已經有太多人做了八年前那場陰謀的活祭,又何必在八年後再增添一人?

  這件慘事該成為永遠過去的過去了。項昱仰望滿天星斗,心有慨觸地想著。

  如今,唯一讓他掛在心頭不去的,只有一人了……

  蘇意晴!

   ※   ※   ※

  接下來的日子是處於虛偽的和平當中,各方人馬密切注意宋、金交戰的情況,但都未有任何輕舉妄動。如果說有什麼事情能成為「熱門新聞」的,大概只有一則:歸雲莊正式宣告結束在華北的經營。

  這讓許多人以各種不同的角度來討論其因。它的興起是異數,茁壯發展到呼風喚雨更是奇跡,現在突如其來的解散仍是富有爆炸性。

  項昱準備應對這樣的局面已有多時,所以各店家雖受衝擊倒也未有太大損失;至於北方的牧場,他交給王力勤,不為別的,因為就能力和經驗而言,王力勤確實是最佳人選。他也安排了每個人的出路,但絕大多數的人卻表明仍要追隨項家。感動之餘,他讓這群人先行南下與項瑋會面,為將來重新起步的事業一同努力。而項昱本人也正式化明為暗,完全將心力放在抗金義軍的行動策劃中。

  所有的人事,似乎都在等候時機,蓄勢待發。

  終於──

  夏五月,岳飛敗金兵於京西收復河南諸郡。

  該發生的,沒有一件能逃脫命運的安排。

   ※   ※   ※

  蘇意晴已在此等候多時,她隨手擦了擦額角滲泌出的汗水。華北的夏暑是人的,彷彿能讓整片大地燃繞起來似的,尤其經過烈日照射後,由土地冒升的蒸蒸熱氣更是難耐。

  在這種氣候下能待得久的人很少,能有耐心而無視炎夏專致等候的人更少,如果真有這種人。那絕對是有一個非常動機支持這樣非常的舉動。很顯然地,蘇意晴是其中之一。

  終於,她感覺到地面隱隱震動,愈來愈明顯,聲音也愈來愈大,彷彿與她鼓動激烈的心跳合而為一。

  是完顏霍的隊伍,沒錯!

  由於是以女眷、僕差為主,速度不快,隊伍也拖得頗長;四周前旨皆有士兵護衛。

  她看到了!

  中間一頂華轎旁,有名身材短小似乎極不起跟的傢伙騎著馬亦步亦趨地隨侍在側。

  是常自笑!那麼,他保護的轎中人是誰就不言而喻了。

  她握緊劍把,很用力地,像是在為自己和劍作最後的打氣。面對這麼多人,她沒有把握能全身而退,更何況有個號稱「侏儒鬼王」的常自笑。

  但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她從沒奢求自己能毫髮無傷,更精確地說──她早就不抱任何倖存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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