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夜深了。
宋執磊駕著車子,在淡金公路上疾馳著,山風迎面撲來,帶著一絲寒意,一直灌進他的衣領裡,把他的衣服吹得鼓鼓的。蜿蜒的山路上沒有一個行人,也沒有一輛車子,夜很冷清,很深沉,很寂寥,只有那車行的嘎嘎輪聲,輾碎了一山夜色。
與父親爭吵,忿忿地逃出家門以後,他就這樣一直駕著車子,漫無目的地在市區外兜著圈子,頭腦昏沉、神志迷惘……現在,他把車子停在山頂上,讓自己發熱的頭腦,好好地冷靜一下。
眺望著在月光下隱約起伏的山谷,他倚著樹,燃起一支煙,解嘲上天真是給他一個天底下最大的笑話,他父親竟要他娶一個素未謀面的女人。
第一章
宋執磊是宋氏集團的繼承人,其父親宋天擎從年少時,憑藉著聰明機智及吃苦肯幹,赤手空拳建立了宋氏集團。對現今已六十七歲的他而言,富貴名利皆是過往雲煙,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唯一的兒子——執磊。
執磊已經二十七歲了,但他不肯結婚,不肯接管宋氏集團,這都是他所煩心的;另外一個內心永遠隱藏的傷痛是——李靜。
位於福建省東南方沿海的惠安是宋天擎的故鄉,這裡的居民以捕魚和工藝為生。在清朝年間,曾舉辦過全國工藝大賽,惠安工匠的雕刻作品,技術精湛、栩栩如生,能化腐朽為神奇的鬼斧神功,令人歎為觀止。惠安工匠在比賽中脫穎而出,獨拿第一,從此,惠安工藝聞名全國,舉凡石獅、石壺等各種雕刻,都由惠安工匠完成再銷往各地,如日本、歐美等國。
宋天擎在宋氏家族中排行長子,而李靜是宋家的童養媳,兩人從小就知道將來屬於彼此,感情甜甜蜜蜜,青梅竹馬地長大。民國二十六年爆發對日抗戰,國民政府徵兵,宋天擎自願從軍,誰知道這一去竟是不復返,直到台灣開放大陸探親後,宋天擎才得以尋覓故人芳蹤,但數次返鄉,卻找不著李靜,原來李靜於民國三十八年也隨著國民政府播遷來台,已嫁作他人婦。
宋天擎派人四處尋訪,終於得知李靜的下落——她的丈夫待她並不好,時常毆打虐待她,最後並拋棄母女離家,不知去向。宋天擎打探到消息時,李靜住在台大醫院,她得了末期肝癌,不久於人世。
宋天擎知道後立刻趕去看她,可惜晚了一步,還是見不到她最後一面,五十年來的思念,到頭來還是如夢幻泡影般地破滅了,他壓抑不住內心的傷痛失望,全都化為淚水宣洩出來,縱使擁有全天下的財富,卻喚不醒心愛的人。
李靜育有一女,名喚趙靚柔。宋天擎會一口認定靚柔為宋家媳婦,即因這是他對李靜表達思念及愛意的唯一方式,也是補償對她的虧欠。
那一年,靚柔只有十七歲。
※※※
吃晚飯時,宋天擎保持慣有的沉默,餐廳的氣氛靜得可怕,靜薇在旁看著父親與哥哥的這種「陌生」關係,只能猛搖頭。
雖是「父子」,同住一個屋簷下,每天說話卻不超過三句,好似「仇人」一般。
「執磊,吃完飯,到書房來,我有話對你說。」宋天擎威嚴地下命令。
書房向來是他們兄妹倆的「禁地」,只有聽訓的份。
「小心點,哥!」靜薇不忘叮嚀執磊。
「Sowhat?我已經二十七歲了,有自己的思想。」他心知肚明地回答。
「進來!」執磊在書房前遲疑,但宋天擎已在書房內等候,不容他有反悔的餘地。
「坐下!」宋天擎坐在那把代表身份的椅子上轉過身,面對自己的兒子。
「我要你和李靜的女兒結婚。」他開門見山地說。
「不!」執磊大吼,站起身握緊拳頭敲打桌面。
「李靜生前未了的心願就是她的女兒,我要幫她了卻這樁心事。」
「你只想到你心愛的女人,那你的太太、我的母親又算什麼?我們又都是你的什麼人!」
「我要你幫我達成這個心願。」
「不,我不會答應,我希望你也不要忘記媽媽是怎麼被你害死的。」執磊冷冷地道。
「我一定要你娶她,如果你不娶她,你永遠都不要再踏進這個家,也不要想繼承我的產業。」宋天擎下最後通牒。
執磊激動地對父親道出他的心聲。
「第一、我對你的產業沒興趣;第二、我永遠也不會再踏進這扇門;第三、我永遠、永遠,絕對不會娶李靜的女兒。聽清楚了嗎?」
他說完便恨恨地轉身離開,宋天擎霎時愣住了。
執磊走進房間收拾衣物,靜薇憂愁地坐在床緣望著他。
執磊心裡一陣抽痛,他將要離開唯一的親人了。
「好好照顧自己,我走了!」執磊低聲說。
「哥,你要好好保重。」靜薇傷心地抱住執磊。
執磊上車前再回頭看著這個家,不禁悲從中來。
※※※
執磊駕車在高速公路上行駛著,夜很深了,他搖下車窗,望著一旁深不可測的山,滿心翻攪的苦楚,不由得又令他想起往事。
五年來,宋天擎真的對他不聞不問,執磊也倔強地脫離父子關係。這些年來,雖然同在大台北地區,但他與宋天擎、宋氏集團毫不相干,唯一令他牽掛的是他妹妹,不曉得她好不好?他知道宋天擎根本忽略靜薇的存在。
這五年來,靠著自己的實力,他開了一家洗衣工廠和幾家連鎖乾洗店,累積了不少財富,才三十二歲的他,已是年少有為的企業家。
下了汐止交流道左轉彎,再過一座小橋,爬上陡斜的坡,家就在眼前了。
才把車停在車庫裡,大門就已經打開,他的死黨——沈跡,不顧音量地大喊:
「老宋,幹啥放著奔馳車不開,陽明山的別墅不住,跑來這裡居住,開這種沒水準的跑車?」
「沒辦法,行情太低了。你怎麼有空來,是不是又離家出走了?」執磊犀利地望了他一眼。
「哎!誰教我們兩人同是天涯淪落人呢?」
沈跡是執磊的大學死黨,沈跡念的是會計,執磊念的是企管,兩人之所以成為莫逆之交,原因無他,只因他們恰巧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辰生。雖然兩人命運不相同,卻有著類似之處,身高、長相都有些雷同;同樣是一百八十公分高、濃眉大眼,沈跡溫文儒雅、和煦如冬陽,令人想與之親近,有一股難以抗拒的魅力。
執磊卻完全相反,他給人一種冷酷、冷漠、無情的感覺,像一隻受過傷的野獸,令人難以靠近。
沈跡的家在台中,年少時就來台北唸書,鮮少回家,當他決定回台中定居,又與父親不和,與執磊一樣,似乎跟父親較沒緣分。
走進客廳,一組綠底白點的沙發,予人朝氣活力之感;一套黑色系的電視櫃、音響、酒櫃,整齊地排列著,牆上掛著一幅超現實畫;天花板四周陳列著燈飾;角落一旁的櫃子擺滿了各種汽車、飛機、火車模型。執磊從小就愛極了這些玩意,曾經一度要拜師學藝,但為父親所阻撓:另一旁則擺著產自惠安各式各樣的茶杯、石壺、石雕,執磊與父親一樣,愛極了收藏此類飾品。
「老宋,你實在是缺少一個女主人,這麼好的一間房子,卻被你如此糟蹋!」看著凌亂的報紙、雜誌、衣服、襪子……散落在客廳四處,沈跡忍不住道。
「我又沒有對象。」執磊邊脫外套邊說。
「你有,只是你不願意罷了!」
「拜託,仇人的女兒怎能娶?她只不過是貪宋家的錢財罷了!只有宋天擎這個傻瓜才會被狐狸精迷惑,要我娶她。」自從與父親斷絕關係,他便直呼其名。
「你又沒有見過她,怎麼曉得她是怎樣的人?」
「根本不用見面。只要想到她是李靜的女兒,我連名字都不願聽。」執磊嘲諷著。
「執磊,你不要如此憎恨你父親,你沒有真愛過一個人,不曉得愛人離去的痛苦,那種悔恨、懊惱、絕望、傷心,你瞭解嗎?」沈跡語重心長地說。
沈跡在十八歲那年與一名女孩狂戀,為她休學,與她私奔,最後雙方家長趕到,那女孩被抓了回去,從此,沈跡再也沒見過她。
之後,沈跡拚命唸書,考上台北的大學,離開台中那塊傷心地,來到台北重新開始。
大學時,一個小他四歲的女孩愛上了他,甚至願意無條件地與他同居,沈跡斷然拒絕了。
在他心裡,再也容不下其它女人。
命運是如此捉弄人,八年以後,沈跡在台北街頭遇見了她,她早已結婚,先生是一名醫生。
沈跡搬回台中住,父親總是催他結婚,他只好又逃回台北來,如此反反覆覆,執磊這裡成為他最佳的避難所。
「哼!愛一個人,就必須犧牲其它人嗎?我不會忘記宋天擎是怎樣害死我媽的!」執磊的語氣中充滿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