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過去,車禍那刻在她們的夢境中一次次重複,記憶深刻可怖。
「都過去了,你們要試著去忘記,人生不能一直沉溺在痛苦裡。」寇磊坐到淳淳身邊,攬過她,疼惜她的痛。
看見他們的親暱,酸楚自代代心間流過。
代代站起身,燃了兩根長長的仙女棒,推開鏤花大門,走出去,仙女棒噴出無數顆小星星,若是一個星星代表了一個願望,她但願時空停止,但願童年不離。
「我想……我是個自私的妹妹。」
「為什麼這樣說?」
「媽咪剛去世那幾年,我和代代經常在夜半讓惡夢驚醒,開始時,我跳到她床上,兩個人相擁哭泣。後來索性賴到她床上抱著她一起睡,可是沒有用,惡夢還是天天來報到,我醒來、她也醒,我們一夜沒睡,我們開始害怕起天黑。」
一個衝動,他把她抱到腿間,那是他們之間的老動作,當她想尋求安慰,他便用這種姿勢抱她。
貼住他的胸膛,寬寬的胸膛包含多少安全和溫暖。
「第一次,我睡到你床上,夢裡醒來,你仍然在我身邊,你的呼吸很平穩,我數著數著又睡著了,那是我在那幾年裡面,第一次沒有張開眼睛,等待太陽起床。那天……很久了……」
「不是太久,那一次是在你國三的時候;之前,你說要到我房裡唸書,念著念著就偷摸上我的床睡覺,我想這個女生這麼愛睡,怎麼可能把書念奸,原來你的睡眠時間和旁人不同。」
難怪她老是睡眼朦朧,難怪她老是東絆西倒,原來她的精神總處於恍惚狀態。
「你記得?我已經忘記怎會跑到你家過夜。」歪歪頭,她印象模糊。
「你忘記了,果然頭腦不是太好。那次你半夜氣喘發作,外面雨下得很大,颱風橫掃全台,許多地方都積水停電,代代找不到你的藥,她掹拍巫婆的房門求救,她不應不理,你們爸爸不在家,她找不到人求救,一路背著你,把你背到我家。」
「對,我想起來,那時我好狼狽。」
「何止狼狽,幸好奶奶有氣喘症候,爸爸會在家裡面擺一些藥品。處理好你,把你擺到我床上後,爸爸才發現,代代為了背你過來連鞋都忘了穿,腳上大大小小的刮傷不少,看你沒事,她想回家卻發現大門被鎖起來,鄭雅青不讓她進屋。」
說到那次,寇磊忍不住發作,十幾年來,她們和鄭雅青的戰爭無時無刻不在上演,明的、暗的,她們想盡辦法使對方難堪。
「我記得!你在地上墊了棉被要睡覺,結果代代搶著睡在地板,你只好睡到我身邊。有一次代代對我說,那一夜是她這麼多年以來,第一次一覺到天明。」
「從那個晚上之後,你就光明正大搬到我們家裡,成為我們家的一分子。」
於是,他習慣夜裡一面看著她的睡顏,一面工作;習慣累到谷底時,上床抱抱她、分享她的體溫。
「這幾天搬回家,我才發現,代代直到現在,仍然無法在晚上安然入眠。你講,我是不是好自私,我只顧著自己好睡,都沒想過代代。」
「你們必須離開那個家,否則心裡永遠都不可能平靜。」
他決定了,明天就找人來家裡加蓋四樓,好讓代代、淳淳在最短時間內搬進來。
「不!那個家是媽咪的,我們要替她守住,不讓外人入侵。」她同意代代的說法。
「這種戰爭有什麼意義?事實是,你爸爸愛她、娶她,一輩子都離不開她了。事實是,你們的母親已經離開世間很久,你們應該從夢魘中醒來。事實是,你們的戰爭讓愛你們的父親無所適從,他愛你們,卻不知道要如何在你們和鄭雅青當中作選擇。我不明白,你們在堅持什麼?」
「堅持……堅持爸愛我們、愛媽咪,不愛壞女人。」在這點上面,她們姊妹比誰都固執。
「她是你爸的妻子,不管她多巫婆,她為你父親生下一個寶貝兒子,鄭雅青和關穎傑都是你父親的親人,聽清楚沒?你們的作法只會一天天把你們的父親推離身邊。事實是事實,你父親不會因為你們的憤怒和傷心回頭,不會放棄已經加入他生命的『親人』。」
「為什麼?」她直直高跪到他跟前,攀住他的肩膀問。
「為什麼事實不能照我們要的方向進行,為什麼事實都是讓人無法接受的,為什麼我們無法改變事實?」
「因為它是『事實』。」他的口氣嚴肅。
「事實是……我被全世界遺棄了,爸爸愛壞女人、你愛好女人,不管是好女人或壞女人,她們都有權利搶走我最愛的人?那麼我到底要做好女人還是壞女人才好?」
她的聲調沒有提高、沒有指控,緩緩道來、安靜陳述,只讓他覺得心疼。
「蠢蠢,你把問題複雜化了。」
「我在壞女人面前當壞女人;代代說,我們不能示弱,你卻告訴我,我們的作法只會把爸爸推得遠遠。
我在你面前當好女人,我乖、我聽話、我懂事,明明是一團漿糊的笨腦筋,我逼自己念博士,好符合你的條件,可是……你卻喜歡上另一個好女人。所以不管我做什麼,都是沒有用的,我注定了要被遺棄,對不對?」
直覺地,寇磊想告訴她,方屏是好女人、是個一百分的妻子人選,但他沒愛上她,如果方屏的存在是她的威脅,那麼好吧,他願意放手!
話在將出口同時,想到她心心唸唸的想法,寇磊卻步了。
在他心中,她一直是妹妹,沒想過非分,曾經一個脫韁感覺,讓他差點犯下亂倫的滔天大罪,從此他更加排斥蠢蠢想嫁他的念頭。
他不喜歡罪惡感、不愛他們當中的感覺變質,他找來了方屏,在他們當中架起一道安全防線。
「我不會遺棄你,你永遠是我的妹妹。」
「可是,我不想當你的妹妹,我想當你的妻子,你不能再考慮考慮嗎?我的優點不少……」她試圖說服。
「蠢蠢,我們來放鞭炮。」
錯開話題,他拿起一長串鞭炮,香燃上引信時,他跑回淳淳身邊,搗住她的耳朵。
成串爆炸聲震天價響,幾次爆竹跳上她的腳邊,她跳腳尖叫,應和著她的笑聲,寇磊也跟著大喊,圈住她,她在他懷中又叫又跳……
話題錯開、情緒轉移,但解不開的問題仍然存在,這一刻他們選擇拋棄問題將就快樂,下一刻呢?誰也不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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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寒風颯颯,屋裡一室暖氣,熱烘烘籠罩。
「代代呢?」從外面回來,寇磊帶了一瓶香檳和滷味。
下午,他和方屏見面,為年夜飯的事向她道歉,她沒生氣,只是淡淡笑著說——那個叫蠢蠢的女孩子,肯定是你生命中很重要的人,下回我要見見她。
他答應了,約在後天,一場電影、一個晚餐。
「噓……她在睡覺。」
之於代代,睡眠是很重要的工作,經年累月的睡不好,讓她的眼眶下層,有一圈擦拭不去的青紫。
這幾天,住進寇媽媽的房間,她睡得很好,除了三餐時間,淳淳會挖她起來吃飯之外,其他時間她都在睡覺。
「那很奸,不吵她,我租了片子來看,你想看哪一片?」他脫下大衣。
淳淳在他租回來的片子裡面挑挑選選,選出一部片子。「我想看電子情書。」
「我就知道。」他一臉瞭然,接過片子,放進DVD當中。「選字幕。」他把遙控器交到她手中。
「代代的英文可好了,她都選英文字幕,不像我,除了中文別無選擇。」
「看得懂就行了,管他有沒有什麼選擇。對了,後天我們出去看電影,吃過飯再回來。」撥開她的頭髮,臉上的傷幾乎都褪了。
「看電影?租片子回來看就好了,為什麼要出門?」放代代一個人在家,她有強烈的罪惡感。
「我想帶你見一個人。」
「是誰?你的同學、朋友,哦哦,我猜猜看,是不是小董哥哥?」
她記得多年前,她冒著挨罵風險,專程送到火車站給磊哥哥的巧克力,聽說全進了小董哥哥的肚子,接著幾年他出國,再回到台灣時已經成了頗有名氣的經濟學者。
「不是,不過小董過完年就要結婚了,到時我帶你去給他請客。」
「小董哥哥要結婚了,是不是娶他的學妹?」
「不是,那段感情無疾而終,聽說她學妹出國後認識一個英國男人,遠嫁到英國去了。」他描述得雲淡風清,彷彿感情不是重要的事情。
「他會不會很傷心?」
「這年頭是愛情盛產期,沒有人會為一段無疾而終的愛情傷心太久。」
「是這樣子嗎?不對,如果是我喜歡的人要結婚了,我一定會痛不欲生,我會找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躲起來哭泣,一直哭、拚命哭……哭到心情死亡、愛情埋葬,從此再也不談心說情。」她說得激烈、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