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藍,你在哪裡?」
他摸索著從茅屋裡走出。
「我在這裡。」
歎口氣,她站起身迎向他。
「你照藥單幫我抓三副藥。」
他拿起紙遞給她。
她拿起藥單瞧瞧,說實話,他的字大概只有她看得懂,但對一個眼盲的人,批評他的字有失厚道。
「桂枝、茯苓、牡丹皮、桃仁、赤芍葯……這藥,我上次幫你抓
過。」
「嗯,這是活血化瘀的藥方,我想等腦中的血塊消除,說不定我又能看見。」
「真的嗎?你上次吃了感覺怎樣?」
她抓了他的藥方急問。
「還不錯,這回我又添了幾味新藥材,再試試。」
「太棒了,我馬上就去抓藥。」
轉個身,她快步往後門方向跑。
「不要急,慢慢來。」
「怎麼能慢?我等不及要你見到我呢。」正說著,她的人跟著聲音遠離。
踱回屋內,他拿起毛筆,在紙上輕描幾筆,想將心目中的予藍畫出,她長什麼樣子呢?該有雙黛眉吧!她的眼睛是單鳳眼,還是杏眼呢?不管怎樣,他相信她有一雙會講話的眼睛。
腳步聲由遠而近,他停下手中毛筆,側耳傾聽,腳步聲在門外猶豫。
他耐心等待來人表明身份,不急不催。
「或淺。」
好半晌,來人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心情忐忑不安。他看著或淺,想找來最安全的話題開頭,沒想到,最後只能輕喚他的名字。
「是爹?」
每逢過年,予藍會扶他到大廳,向父親賀歲,這也是見爹的唯一機會,沒想到,今天爹會親自上這裡來。
「是我,我們有大半年沒見面了,這幾個月我人在蘇州,一回家突然覺得家裡好陌生。」
看著眼前的兒子,他和自己年輕時有幾分神似,要不是那場意外奪去他的眼睛,他也可以為他擔起一部分家業。
「爹爹辛勞,或淺無能為爹分憂,是我不孝。」
「這怎能怪你。」仰頭看看四周,蘇永說:「我沒想到這裡這麼破舊。」
這是他第一次踏人兒子的住處,當初他讓玉娘作主一切,玉娘說或淺喜歡清靜、不喜被打擾,所以安排他住進這裡,當時他沒異議,今日一見,滿腹愧疚油然而生,對兒子、對淑娘,他虧欠太多。
「還好,予藍把這裡整理的很舒適。」笑笑,他早適應平實的生活。
「予藍是服侍你的丫頭?」
蘇永問。
「打從十歲進蘇府,予藍已經照顧我九年。」九年來,她對他比親人還認真。
「宜娘說,她是個知書達理、懂得進退的好女孩。」他一直環著安全話題繞。
「是。」
說到予藍,他笑開。
「聽說,你大開後門,幫人治病?」乍聞蘇神醫的名號在坊間流傳,他不曉得兒子是怎麼辦到的。
「爹認為不妥?」
或淺反問。
「不,我只是懷疑,你怎會懂得醫理。」
他簡單將這些年的學醫經驗向父親報告,聽得蘇永滿心驕傲,不愧是他的兒子,失去一雙眼睛並未讓或淺成了廢人,雖然他直覺認定,行醫並不能帶來財富,但財富……他花下大半輩子,累積得夠多了……
「這次回來,我幫采欣訂下親事,準備等她行完婚禮,再走一趟北京。」
「采欣也二十歲了,是該完成終身大事。」
「她脾氣不好,知道的人家誰敢上門提親,這回我在蘇州結識程員外,好不容易才說成這門親,但願不要中途生變才好,唉……都是讓她娘給寵壞的。」蘇永搖頭歎息。
「爹,您寬心!采欣年紀漸長,脾氣總會收斂些,再過幾年,為人母,再壞的脾氣都會讓孩子給磨平。」
兒子彬彬有禮的斯文態度,不慍不火的口氣,著實讓人歡喜,這孩子……唉……「你娘把你教得真好。」
「娘……她到死,都沒怨過爹。娘她……終日兩相思,為君憔悴盡,百花時。」
在爹心中可有娘的存在?娘的夜夜相思有意義嗎?
「我對不起你娘,她是個好女人。」話出,濃濃的罪惡感翻覆他的心思。
「你對她只有對不起三個字?」他的口氣沒有怒焰,平平淡淡,聽不出太多感情,也聽不到不平。
「年輕時自比風流,對女人,我有太多貪心,但面對淑娘的貞德,我不免有罪惡感,再加上玉娘的盛氣凌人、驕恣蠻橫,她常給你娘委屈受,我以為送走她是最好的安排,沒想到會發生那場大火。」
他後悔過,卻沒勇氣面對自己的錯誤。
「那場火結束了娘的漫漫苦痛。」
「那場火卻日夜折磨我的良心,很多時候,我不敢看你,一看到你,我就會想起自己是劊子手。以前,我讓你獨自生活在莊園,不聞不問;你回家後,我用忙碌來忘記你,我一直以為對我,你會有諸多怨恨,告訴我實話,你恨我嗎?」
他沒想過自己會對兒子說實話,這些心裡話,他原是打算帶人墳墓的。
「爹,你覺得娘是個會懷恨的女人嗎?」或淺問。
「她不是,她溫柔體貼、溫婉和順,處處替別人想,事情的發展不對了,她只會檢討自己。」
他還記得送走他們母子那夜,她沒憤沒怒,只淡淡問一聲——我做錯了什麼,告訴我,我改好嗎……那口氣,和兒子好像。
「我是娘的兒子。」這六個字已經明白表明他的立場。「感情這種事沒有道理可言,誰對誰錯……誰能評?」
「就算你不恨,我還是要跟你說聲抱歉。我忽略你太多年,告訴爹,我現在開始補償,還來得及嗎?」他眼底有著期待和焦憂,害怕聽出一個壞答案。
「爹,我的生命是你給予的,你對我並沒有不好,不用對我說抱歉。」
多年疏忽,他沒想過兒子會寬宏大量,心大喜,拉著他就要往外走去,他要彌補起這幾年的錯誤。
「走,跟爹到前面去,我讓玉娘幫你重新安排住處,再幫你多找幾個婢女,等辦過采欣的婚事,接下來就要辦你的婚事。」
「爹,我不想搬到前屋,住在這裡很舒服也很習慣,另外,想跟你談談我的婚事。」
「你有喜歡的姑娘了?我真糊塗,你成天足不出戶,怎麼會有喜歡的姑娘,沒關係,這事情包在爹的身上。」這點,他一定要為兒子辦到。
「不!爹,我的確有喜歡的姑娘,我想娶予藍為妻。」他開門見山。
「予藍?那個服侍你的丫頭?怎麼可以,就算你眼睛看不見,想我蘇家的財勢,要幫你找個登得上檯面的妻子,還不是件難事。」他一口反對。
「爹,我心有所屬,請爹成全。」他堅持。
「不行,這事我絕不答應,傳出去,我的顏面要放在哪裡?」
「除了予藍,別的姑娘,我不願意耽誤。」
「你……」看見兒子臉上的固執,蘇永緩和口氣。「好吧!讓我再想想,等我忙過采欣的婚事,我們再談;不過,你不想搬到前頭去,至少讓我把這房子整修整修。整修期間,你先搬到湘園去住,好不好?」
「房子的事不急,等采欣的婚事忙完再來弄。」父親讓了步,他也不再固執,總要給爹爹時間多想想。
「以後有空,多繞到前面看看爹,好嗎?」
「我會。」
「服侍你的丫頭跑到哪裡去?」
「她上街幫我買東西。」
「等她回來,讓她到前頭找我,我想看看她長什麼模樣。」
這話代表,爹爹有心接納她?或淺心喜,沒多想便應了聲好。他歡歡喜喜送走爹,坐在桌前,又開始胡亂繪起予藍的畫像。
***
看過幾位病人後,他坐在簷下,聞著空氣中淡淡的蘿蔔清香。
予藍又在曬蘿蔔乾了,她總是閒不下來,善用著每分每秒,幫他累積更多財富,想來她和爹爹是屬同一類人,仁濟藥鋪要是由她來經營,大概不會比爹差。
突然一陣頭痛襲來,他扶著額頭,靜靜忍受著。
這些日子以來,他頭痛的次數頻繁,他不確定是好消息或壞消息,所以並沒告訴予藍,怕她為自己擔心。
痛一陣比一陣更強烈,似要將他的腦殼分裂開,幾次忍不住要呼出聲,卻在想起予藍時,硬生咬牙咽人。
好不容易,一刻鐘後,疼痛漸漸緩和,用袖子拭去滿額汗珠,大大喘口氣,他抬頭望向予藍。
予藍……
他瞇了瞇眼睛,再睜開,不敢置信。
睜眼、閉眼、睜眼、再閉眼……同樣的動作,他反覆過幾十次。
久違的光線仍照進眼睛、那抹婀娜的纖纖背影仍存在眼底
他看見了!他再度看見這個世界了!他欣喜的不能自己。
強忍住滿心激狂,他對著她的背影輕喚:「予藍……」
「嗯?再一會兒就好。」背對著他,她微笑著。他一定又要叨念她在太陽下曬久了,會變成黑泥炭。
往前跨一步、再一步,他的心如雷狂擊。他看見她了!
「予藍,你穿著藍色對襟襖,對不對?」
「哈!你太厲害了,連這個你都能猜中……」話沒說完,想起什麼似的,拉在唇角的笑容斂起,她緩緩回身站起,凝重的眼神看他。「你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