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安和尋歡上山了。」
「那怎麼可以!」池瑛喊。「今天要期末考哪。」
「哎,尋歡自有分寸啦,到了上學時間,他會送祖安去學校。」
池媽媽走進廚房,池瑛尾隨。
「爸爸……」
「看房子。」
「看房子?」池瑛困惑地皺皺眉。「一大清早看什麼房子!」
「房子就是房子嘛。喏,我們住的,這就叫房子。當個老師,房子都不知道。」
說到知道不知道,池瑛驀地想起來———「媽,你早知道哥哥要回來!」她可不是在發問。
昨晚尋歡不是說了嗎?池媽媽叫他幫忙移走閣樓的箱子。
池媽媽眉一揚。「我的眼睛像兩顆水晶球。你爸爸就是因此愛我愛得不可自拔。」十分得意地,她眨眨眼睛。
真是的,她媽媽的預卜能力,她怎麼忘了嘛,白緊張了一夜。
但,搬箱子何必找尋歡幫忙?這種事對池媽媽,不過是彈指的功夫。
池瑛一下子升起好些疑惑。
「媽,你既然預知了哥要回來,怎地吭都不吭一聲?」
「我不確定嘛。」池媽媽開始把麵粉和她已用攪拌機打成泥的玉米漿拌在一起。「以前也有幾次感應到訊息,結果什麼也沒有。這次訊息稍微強一點點,我想還是不要太快歡喜的好。」
而她現在顯然要做玉米餅,那是池韋最愛吃的。這應該表示他還在家。
「爸……知道了嗎?」
「哎,剛剛才告訴你,他們去看房子了嘛。」
「他們?爸和哥哥!」
池媽媽丟給她一個「你有毛病啊」的眼光。
「你沒說他們,你只說爸去看房子,」池瑛指出。
「是你一個一個問的。」
池瑛轉轉眼珠。
池家的人都很有耐性,不是沒有原因的。
「媽,你知道尋歡和哥原來就認識嗎?」
「你這丫頭,如此健忘。我們兩家是親戚,認識有啥稀奇?」
「我就不曉得我們有這門親戚。」
「你那時太小,不記得了,不是不曉得。你看你,長得這麼大,光長年紀,不長記性。」
小時候就不記得的事,長著長著就會記起來了嗎?她媽媽這話說得好沒道理。
池瑛只得再度撇下這個她詢問了若干次,皆間不出所以然的問題。
「祖安知道了嗎?」這件事很重要。
出生不久即不見了父母,他也許沒法接受父親突然出現的衝擊。
「哎呀,瑛瑛,你今天早上怎麼回事,淨盡問些沒頭沒腦的話!祖安怎麼不知道?他叫尋歡叔叔不是嗎?」
「媽……」
叫了一聲,池瑛頓然恍悟。
尋歡把祖安一早帶走,是要私下單獨告訴男孩他父親回來的消息,好讓他有個心理準備吧?
他竟如此心細如絲。教她如何不愛這樣一個處處為他人設想的人?
「光叫媽,怎地沒下文了?」池媽媽搖動平底鍋裡的油,嘀嘀咕咕,「嘴裡叫著媽,心裡想著男人,哎,女大不中留哦。」
池瑛頰邊一陣紅。「媽,你說話越來越像爸爸,上句不對下句。」
「嘿,這叫夫妻同心,你學著點,受用無窮的。」
「我學它幹嘛?我又不嫁。」
「不嫁老想著人家!光用想的,就能造人了嗎?」
「媽!你扯到哪去了?」
池瑛跑出廚房,站在前院,面向大門,希望她父親和哥哥回來時,她能第一個看見他們。
希望他們父子化解掉十年的結。
看房子做什麼?難道池韋回來是回來,但不要住在家裡,要搬出去?
忽然,池瑛彷彿聽到人說話的聲音。她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去打開大門,但沒見到半個人影。
她聽了聽聲音來處,轉身,舉手遮眉,抬頭望,不禁大吃一驚。
並肩坐在屋頂上的,不正是她爸爸和她哥哥嗎?
低低說著話的,是池韋。
池瑛看不清他們的表情。為什麼坐到屋頂上去說話呢?
她回到廚房。
「媽,爸和哥在屋頂上。」
「不然他們應該在哪?」池媽媽的口氣,彷彿她大驚小怪。
「你不是說他們去看房子?」
「我有說『去』嗎?真是的。聽話也不聽周全。該聽的都不聽,不該聽的卻牢牢記著。這是『人』的毛病,知不知道?所以『人』有爭不完的是非,黑黑白白亂攪一氣。」
池瑛張開嘴,又閉上。
思考片刻,她說:「媽,你今早非常哲學。」
池媽媽咧咧嘴。「哲學是我的專長。」
「仙也有黑白不分的仙,媽,不是每個仙都有一雙水晶球眼睛,將一切看得分分明明。」
「人也好,仙也好,要緊的是,知道自己是什麼。與生俱來的本能,只要是善,不必為了遷就,弄得人不人,仙不仙。」
「媽,沒有這麼簡單容易的。」
「再簡單不過了。告訴你,一個心思純正,心念善良,不欺人,不害人的人,就是個仙。
一個藉著法力作惡,欺壓善良的仙,和那種嘴裡念佛,卻為了私慾無所不用其極的人,沒什麼兩樣。」
「媽,你這番訓詞,怎麼對著我發作?我沒藉法力傷害過誰。」
「可是擁有法力,對你,是個恥辱。你努力使自己像個人,然而你不完全是他們的一份子。這和一個人不好好做人,有何不同?」
池瑛啞口無言口。
「碰上這種人,我真想叫他或她向大眾大聲公佈:『喂,大家聽著,我不是人』。」
「唉,媽,沒有『絕對』這回事。」
「對呀,所以有『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句話嘛。和『人』在一起,你說『人』
話,做『人』事壞事不算哦。當你和同族在一起,你是你嘛。」
池瑛再度無話可說。
「像祖安吧,壓抑了他這麼多年,他少了多少樂趣?」
「那時我、你及爸一起商量,同意了的。」
「那時他小,我和爸爸同意你說的,他需要以正常的方式交朋友,以正常的方式成長,不至於仗著有法力投機取巧。」
池媽媽將煎好的玉米餅一張張凌空擲出,讓它們一一落在離爐子有段距離盤子裡,池瑛看看,沒有像平時那般喊叫反對。
「但是,他十歲了,他有半個朋友嗎?你像老母雞似的看著、護著他。」
池瑛抿著嘴。
「我知道你疼他、愛護他。」池媽媽柔和地拍拍她。「可是這麼下去,這沒有自我生存的能力的。」
「你不曾今天才想到這個問題。哥哥回來了,你才提出來。」池瑛頓住,張著嘴。
「池韋要帶他走?是嗎?他不會像我們這樣小心翼翼不讓祖安知道他該知道的事,是嗎?」
「重點在你最後一句的最後幾個字,從『不讓』開始。」
池瑛皺皺眉。「媽,拜託,就這一次,說話不要留個玄機讓我猜好不好?」
「猜測是最要不得的,你不肯運用你的天賦能力,怪別人出謎語給你猜。」
「你沒把你的讀心術傳給我。」池瑛抗議。
「我給了你一顆心。女兒,有時聽話不能光用耳朵,是要用心去聽的。所謂讀心術,不過如此。『人』也可以有讀心術,不過他們經常眼睛蒙塵,雙耳藏污納垢,乾淨、純潔的聲音和東西,聽不到、看不清,怪空氣不好。空氣不好,也是『人』造成的。」池瑛不禁笑出來。「池媽媽,你今早特多高論。我長這麼大,難得聽你說這麼多話。」
「所以你耳朵裡塵垢厚得生繭,我一次給你來個大掃除。」
廚房門邊,傳來一個些許猶豫的聲音。
「媽……早。」是池韋。
「早早早。」池媽媽眉開眼笑。「屋頂修補好了嗎?」
「嘎?」池韋一臉迷惑。
池瑛失笑。「你離開太久啦,媽的仙言仙語都聽不懂了。」
「對他來說,是『鮮言鮮語』。」池媽媽擠擠眼睛。「久沒聽,新鮮得很,爸爸呢?」問著,她已走了出去。
她媽媽知道她哥哥有話要私下對她說。池瑛才想著,便聽池韋問道———
「能不能跟你說幾句話?」
第八章
池瑛早上差點遲到。池韋的幾句話,結果是一籮筐的問題。
他最疑惑和擔心的是,他發現池爸爸似乎聽不懂他說的話,總是答非所問,一個早上,父子簡直是在各說各話。
池爸爸這種現象,始自兒子和媳婦相繼離家以後。池瑛不想如此告訴哥哥,以免增加他的愧疚和罪惡感。
「這些年,爸改變了他的表達方式。」她如此回答,「你慢慢會習慣和瞭解他的方式的。
而且他年歲大了,有些弱聽。」
池韋問得最多的是祖安。
他昨晚後來睡不著,尋歡正好敲門看他是否安適,兩個男人在閣樓聊了一夜,所以其實尋歡已回答了他不少問題。
池瑛也有問題想問他,可惜時間不夠,她得趕去學校。
到了學校,她先去祖安上課的課室,看到他已坐在他的座位上,她才稍稍放了心。
稍稍,因為她擔心池韋回來的消息會影響祖安的情緒,進而影響他今天的考試。
因此第一節考完,池瑛破例拋開以往的顧慮,去祖安的課室找他,把他叫到走廊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