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傑心中十分悶悶不樂。她今天忙出忙進,但始終柔和地笑著跟英明說話,他就坐 在英明旁邊,她彷彿他不存在似的,看也沒看他一眼,更別提和他說話了。
事實上,當他體貼她為了要招呼他們,又要忙著處理其他事,提議他們該走了時, 他覺得她有鬆了一口氣的樣子。
卻只在和英明握手道別時說:「真抱歉,今天招待不周。改天有空再來。」
對他,她僅淡淡道:「詩若下課時我會告訴她。」
告訴詩若什麼?人傑也伸出手要和她握別,她彷彿沒看見,又把熱誠的笑臉轉向英 明。
***
英明開車送人傑回家,一路上兩人都沒開口。一個若有所思,一個鬱悶不樂。
到了木柵萬安街人傑和他父母的家門口,英明停車,熄了火。
本來車停了就要下車的人傑,見他熄了引擎,意外地轉頭看他同母異父的哥哥。有 時他們一起忙到很晚才下班,英明也會送他回來,但一到家人傑便下車,英明隨即把車 開走。
人傑僅在英明第一次送他回來時,開口問過,「要不要進去坐坐?」
英明當時僵著臉,一話不發的搖頭。自此人傑未再提同樣問題和邀請。他們兄弟相 認是一回事,英明心裡始終不肯原諒在他幼年時,拋下他,離開他父親,另嫁他人的母 親。
人傑知道母親十分渴望見到英明。他不清楚父母和英明的父親之間,當年究竟是 怎麼回事。當他大學畢業出去找工作,居然無巧不巧的去「英明」應徵。他告訴父母他 被錄取了。聽到他要去上班的是「英明船運」,人傑記得父親的臉色很難看,而且不准他去,還跟並不反對的母親吵了一架。
那是人傑第一次看見爸媽吵架。也是那時候,人傑知道「英明」的老闆婁克嘉,是 母親的前任丈夫。但是英明回來接管「英明」,婁克嘉退休,人傑才知道他還有個同母 異父的哥哥。若非當初他進入「英明」之前,是經過和其他人一樣的嚴格徵選,人傑也 許便會辭職不做了。
他想他當初發現新老闆是他哥哥,儘管內心有過強烈、複雜的情緒,經過一番掙扎 考慮,仍決定留下,是因為他想認識及瞭解他以前從不知他的存在的哥哥。
而英明則是閱看人事資料時,看到人傑父母欄上填的姓名,方知他的弟弟在他部屬 中。英明直接把他找去。那天的談話,人傑仍深刻記得。
「你母親是方敏芝?」英明當時直截了當問他。
「對。」人傑答。
「你知道我是誰嗎?」英明問這話時,盛滿怒氣。
「「英明」的新老闆。」人傑如此回答。
英明盯視他良久,那探究的表情和婁克嘉如出一轍。人傑和婁克嘉面談時,他手上 拿著人傑的自傳,用輕蔑的眼光打量他。
「年輕人,你對自己的評價相當高,嗯?」婁克嘉的威嚴迫人,卻嚇阻不了人傑。
「我不過寫了篇誠實的自傳。」
「要是我認為你沒有那麼好呢?」
「那是你沒有眼光。」人傑向當時的船運界大亨如此道。
英明後來怒氣盡消,和婁克嘉一樣,眼中出現激賞。
「錯了。」英明對他說:「我是你同母異父的哥哥。」
「我知道。」人傑平視他,平聲道:「但現在在你的辦公室,我只是你屬下。只要 在公司,你是婁英明,我是章人傑。」
英明和他之間毋需言喻的兄弟之情,及惺惺相惜之情,便自那一刻開始。
可是英明沒有再提起他們母親的名字,或問起她。人傑回家提到英明一次,父親鐵 青著臉走開,母親則好久激動得說不出話。
然後她問:「他好不好?」
不過人傑懂她的意思,因此他告訴她,「他對我很好。是他把我叫去,告訴我他是 我哥哥。」
母親眼中淚光浮閃,沒有再接續那個話題,以後也不曾再問及英明的事。
人傑倒是問過英明。「你為什麼不去看媽?」
英明的臉立刻結上一層寒霜。「我三歲以後就沒看過她,現在更沒有必要。」
現在人傑注視著手握著方向盤,沉默不言的英明,不禁充滿希望的希望他改變了主 意,願意至少下車,進去和他們的母親打聲招呼。
「你很喜歡她嗎,人傑?」英明開口了,眼望著擋風玻璃外面安靜的街道。
「我愛她。」人傑想過,英明或者恨母親。就這件事,人傑沒法說任何話。自幼至 今,享有完整的母愛的是他。所以有時人傑會覺得他奪去了英明的那一份,雖然那不是 他的錯。
英明繃緊的下顎肌肉跳動。「你不介意她有個孩子?」
人傑不解地看著他。「我為什麼要介意?我相信她也不希望情況變成如此,雖然我 不瞭解當初發生了什麼事,可是她必然有她的苦衷。」
英明點點頭。「我沒料到事情竟是……」他沒說完,轉向人傑,他的笑容友愛而溫 暖。「你回去休息吧,沒事了。」
人傑覺得他有些異樣,又說不出哪裡不對。也許他想進去看母親,可是仍心有芥蒂 。但願過一段時間他能消除心結。
「好吧!那,謝謝你的便車。」
「你幹嘛不買部車呢?天天擠公車,還要轉車,多不方便?」
「我喜歡這樣。何況開車還要煩心停車的問題。」
英明等他下車,注視他進入那扇他也希望能走進去的門,才發動車子離開。
他不是不想見母親,但她拋棄他後,一次也沒回去看過他,或關心他好不好,他何 必這時候去尋找一份他早放棄的母親的關愛?
人傑真是得天獨厚。英明無法不嫉妒。人傑擁有他失去的母愛。而在他到了三十七 歲,終於又不明就裡的愛上一個女人時,她屬意的卻是人傑。
發生了什麼事?詩若為何獨自帶著個女兒?她被某個不負責任的男人拋棄了嗎?但 ,關他何事呢?他太花名昭彰了。她和人傑才是適當的一對。
儘管如此對自己說著,他仍無法忽略內心一股失落的痛苦。
***
小詩睡了以後,雲英走進詩若房間。她坐臥在床上看書。拿掉了隱形眼鏡,戴上一 副細黑框眼鏡,直長的的黑髮如絲地垂過肩,身上一件印有卡通圖案的寬大T恤,詩若 看起來仍像個在學的大學生。
「詩若……」雲英挨坐在床邊,欲言又止。
她很少這樣。雲英通常什麼都不說,把心事悶在心裡,越痛苦她越沉默。或者她會 直截了當把事情說清楚。詩若把書放到一邊,推推鼻樑上有點滑下來的眼鏡框。
「什麼事啊?吞吞吐吐的。」
「嗯,」雲英看看古典印花床單上的圖案。「那個章副理,他平常在公司為人如何 ?」
「很好啊,我很喜歡他。」
「他呢?他對你如何?」
「很好啊,全公司就他對我最好了。」
雲英全力忽略喉中梗著的硬塊,露出微笑,看著詩若。「那就好。」
「幹嘛?怎麼突然問起這麼奇怪的問題?」
「我只是要確定你不會吃虧上當。」
詩若眨眨鏡片後的眼睛,大笑。「你以為他是我男朋友啊?」
「他在追你不是嗎?」雲英有意問得輕描淡寫。
「追我?」詩若指著自己鼻子,益發笑不可遏。「你們兩個真好玩。他呢,一直跟 我問你的事,你卻在這跟我問他怎麼樣。」
雲英屏住呼吸。「他問我的事?我有什麼好讓他問的?」
「他要知道你喜不喜歡花和巧克力。」
雲英聽到自己心臟怦怦劇跳。「你怎麼說?」
「我告訴他你最恨男人送你這兩樣東西了。」
「誰說的?」
「我親眼看見的嘛。每次有男人送你花,你臉都綠了,抓起來就扔進垃圾桶。巧克 力也一樣,你也不准小詩吃巧克力呀。」
「那是因為……」
「咦,奇怪?」詩若歪歪頭,又推一下眼鏡,半自語地接道:「怎麼搞了半天,他 送我一桶海苔幹嘛?」
「也許海苔不是給你,是給小詩的。」跟著雲英就變了臉色。「你跟他說了小詩的 事了?」
「沒有哇。」詩若無辜地喊。「我差點說溜嘴,可是我發誓,我沒有說小詩是你女 兒。」
「我不怕別人知道小詩是我女兒,我不喜歡一些人用異樣眼光看待她。」
「哎,人傑不會的啦。真的,他是個很好的人。」
「你在公司也叫他的名字嗎?」
「對啊。我要他別叫我丁小姐,他說我也可以叫他人傑。我就這麼叫他啦。」
雲英瞭解詩若,知道她不會裝模作樣,更不會說謊。
「他還……問了些什麼?」
「他問你有沒有結婚,有沒有男朋友。問你是不是眼光太高、條件太苛。」
雲英感到臉頰忽然熱了起來。「他打聽我這些事做什麼?」
詩若聳聳肩。「我也不知道。」她眼中閃著好奇。「你又幹嘛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