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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葉小嵐

  亦方自他一眼。「你的問題很多,可是我問的,你卻一概不答。」

  「你問了什麼?」

  「你儘管裝蒜,我走了。」

  「我沒裝呀。你明知我是……我和你不一樣,還問我在哪換衣服,多此一問嘛。」

  亦方停步,轉身面向他。「我還問過你很多問題。」

  「是嗎?我也不過才發現自己已經死了,你問那麼多,教我從何答起?」

  她頓時啞口無言。

  「算你有理。」她氣餒地說,「為什麼報紙、新聞對你那天跳樓的事都沒有報導?  這個問題你不會答不出來吧?有人跳樓可算是一件不小的新聞耶!」

  「哦,這個,湊巧,我的確可以答覆你。」他一派新聞發言人的派頭。「你沒在當  天或第二天的新聞看到這件事,是因為……等一下,我說過我不是跳樓!」

  「好好好。」唯恐他話題一轉又不回答她,她立刻同意並修正,「你是不小心墜樓  。為什麼?」

  「為什麼不小心墜樓?」

  她兩眼一瞪。

  「哎,真沒幽默感。」他咕噥。「是因為我墜樓是一九二○年的事。」

  亦方的眼珠差點掉出眼眶。她張口結舌半天,好不容易找回她的聲音。

  「一九二……二……二……○……年?!」

   「怎麼?你看不出我的穿著和他們不一樣嗎?」他的手揮向街上其他男人。

  那些非上班族即自由業或無業的人,當然與他不同。

  「你穿的是現在最時髦、最流行的復古式西裝!」她覺得不可思議。

  他則啼笑皆非。「是嗎?有這回事?」

  「哦,老天!」他竟來自七十幾年前。她呻吟。

  「哦,老天!」他大叫。「我得走了。」

  她感到好笑。「你要趕赴約會不成?」

  「差不多。」

  他用跑的離開。亦方瞪大雙眼看他橫過正好亮綠燈的行人穿越道。

  這時她看見了駱擎天。

  他從對面朝她邁著大步走來。

  因為躲已經來不及,她便等著他。

  從來沒見過有誰像他這樣,在人群中那麼突出、卓然,無怪他在年輕一代企業界領  先群倫。他和她之間的距離每縮小一些,她胸腔的氧氣彷彿便減少一些,以致當他來到  身前,她已接近呼吸困難。

  他對她的影響力如此之劇,令她不由得懊惱萬分。

  「嗨,又見面了。」擎天說。

  和她一樣,他也懊惱萬分。

  過來之前,他有千言萬語想一吐為快,有無數問題想從她口裡得到解答,豈料最後  卻好似得了語言障礙。

  同時她冷漠的表情使他十分喪氣,雙腳有如踏在冰上。

  「你跟蹤我:」她第一句話就是斥責。

  「我…」

  「不必否認,我出來前,是你在我家外面,對不對?」

  「我沒有要不承認。」擎天心平氣和,「我跟蹤你是……」

  亦方轉身就走,同時再次打斷他的話。

  「你究竟要我怎樣?」

  「我有沒有說話的餘地?」

  她站住了,可是目視前方,不看他。

   「我不認為我和你有什麼好說的。」

  「你甚至還不認識我,就判了我死刑,你認為公平嗎?」

  「公平?」亦方霍地轉過來面對他。「我告訴你什麼叫公平。從我未出生,你就知  道我的存在。到現在二十八年了,你見過我幾次?」

  「亦方……」

  「零。駱先生,零次。你完全不記得有我這號人物了吧?你我之間的所謂「婚約」

  更不用提了。是什麼讓你突然恢復記憶,記起你有個訂了二十八年婚的未婚妻?」

  「我……」

  「你現在倒來怪我不認識你。」亦方分不清自己是在冷笑,還是苦笑,「不幸的是  ,駱先生」我「認識」你,我對你的一切非常清楚。是「你」不認識「我」。」

  他放棄嘗試開口。

  她顯然不打算給他機會辯白,另一個原因是,他這輩子首次發現一個女人發脾氣時  這麼美。她著火般的雙眸明亮得幾乎令他眼盲。

  稍喘一口氣,亦方繼纘發洩止不住的怒氣。

  「我不知道什麼事故使你大發慈悲,忽然想起應該來把駱家的媳婦明媒正娶。是你  駱大少玩厭、玩膩了,決定要成個家,收收心呢?還是像大多數男人,野花芬芳冶艷,  但家花還是找個乖乖牌得好?」

  她不說「原因」,而用「事故」兩字,及她的聯想力、她的形容,皆令他忍俊不住  。

  他似笑非笑的模樣,更教亦方火冒三丈。

  「很高興你覺得有趣,駱先生。我卻在這件事當中看不到趣味性。幸會了。不過我  不希望再「不小心」遇見你。」

  擎天沒有阻止她,注視她騎著巨大的摩托車疾馳而去,他唇角漾起微笑。

  哦,她不會「不小心」遇見他,但她絕對會常常看見他。

  他只後悔沒有早點……嗯,像她說的,記起她,及認識她。

  不晚,現在開始還不晚。

  他希望不晚。

  既不想回去,還有幾個小時才上班,亦方不知不覺來到了畫廊。

  摩登的畫廊主人不在,她蒠外地見到官關。

   「亦方,」官關親熱地拉住她,「我以為你生氣,再也不理我了。」

  多年朋友了,早已互相瞭解。

  亦方白她一眼。「要不理你有那麼容易嗎?」

  「哇,火藥味十足,氣還沒消啊?」官關嘻嘻笑。

  「不是。」亦方搖搖頭,歉然笑笑,「對不起,不關你的事。」

  「不是還在惱我就好。踉你說呀,我和買你的非賣品的人說過了,」官關小心翼翼  地說,「他不肯拿回來,他說銀貨兩訖,買了概不退還。」

  「什麼?這是賣方的台詞才對嘛。」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他無論如何不答應。我甚至提出加倍向他買回來,打算自  己掏腰包以跟你賠罪,但是他說什麼都不妥協,我氣死了,你知道嗎?碰上這麼頑固的  人,一點辦法也沒有。」

  「唉,算了,算了。」

  「算啦?真的喲!我不騙你,我真的差點拚老命要把你的畫弄回來,把我這張三寸  不爛之舌快說得變八十了。」

  「好了,我已經說算了嘛。」

  和駱擎天相比,任何其他事統統微不足道。

  「真的?真的哦?以後不能再為這件事翻臉喲!」

  「你真囉唆。我說算了就是算了,不要再提了。你這位大忙人今天怎麼有空到這裡  來?」

  「嘖,為了你,我再忙也得排除萬難。你成功發了財,我沾光也沾得心安理得些嘛  !」

  「聽你鬼扯。」

  「嘻嘻!」笑著,官關得意洋洋地說:「我告訴你啦,你都不瞭解我,不曉得我為  你費了多大苦心。給你有一樣東西。」

  亦方瞄了官關從口袋裡拿給她的支票一眼,眼睛便睜得又圓又大。

  「看吧,我就說你不瞭解我嘛,我可不是隨隨便便就把你的畫賣掉的呢。」

  「這種價錢……搶人哪!」

  「嘖,這你就外行了。我告訴你,物以貴為珍。你以為買畫的都是懂畫的人嗎?十  個有八個是附庸風雅。你不讓他們花大把鈔票來買,是看不起他們耶。」

  亦方氣結。「我又不靠賣畫為生。我情願一幅也賣不出去,拿這種昧著良心的錢,  我和騙子有什麼兩樣?」

   她把支票塞回去給官關。

  「你怎麼這樣說嘛!」官關十分委屈。「人家欣賞你的畫,才肯出這種價錢啊。」

  「你……」亦方拿她莫可奈何,「說話顛三倒四。反正這張支票我不收。」

  「你不收?送給我不成?」

  「你拿去好了。」

  「我才不敢要呢:拿去啦,這是你的嘛。」

  「我不要,你看著辦好了,捐給慈善機構也行。」

  「亦方,你……」

  「我看餚就走。你別管我。」

  官關明瞭她的脾氣。她這麼說時,最好不要理她。

  亦方不是個會亂發脾氣、使性子的人,官關曉得必然事出有因。此刻不是問的時候  ,她識相地任由亦方走開。

  雖然不是假日,看畫人潮仍相當多。亦方驚訝地發覺短短幾夭,居然已賣出了至少  三分之一的畫。

  意外之餘,她固然高興,卻仍抹不去駱擎天在她心中的陰影。

  她說不想再見到他,是真話,也是違背良心的話。

  但她認為拒絕他是正確的。

  當她看見官關和一個脖子上掛著相機的人朝她指指點點,她立刻乘隙離開畫廊。

  畫畫是她的興趣,成為畫家是她的心願和夢想。她卻不想成為公眾人物。

  見到她的畫被瞭解、被挼受,已足夠。

  然而,在她的畫前流連的人、買它們的人,是真的明白畫裡抒發的情感嗎?

  其實她不需要為了一幅非賣品賣了幾乎是天價而生氣,她不認為那幅畫值得那麼多  ,因此感覺有欺人之嫌。可是世間有多少事物能以金錢衡量?

  駱擎天是個多金少爺,他的品德在她看來一文不值。

  而她就是無法不將他縈繞於心。

  她氣惱的,也正是這一點。

  官關有句口頭禪:「你都不瞭解我。」

  被瞭解真的很重要嗎?

  如果不重要,駱擎天不明白他對她的傷害,為什麼教她難以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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