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詞中,儘是對衛藍霞(或者對鈔票)的一片忠心耿耿。
走下了大扶梯,他們看到一幢又一幢類似的房子,類似的工廠。許許多多的名牌, 就在這裡釘口袋,加墊肩、繡珠花、縫領子、接袖子,並成一套一套城市中時髦小姐趨 之若鶩的超高價位服飾。
「你在想什麼?衛藍霞?還是我?」
她看他心神不寧,捏捏他的手,促狹地問。
他只是葧A地回答:
「都有,都有……你說說看,為什麼那個女工一口咬定,那個模特兒不是衛藍霞本 人?如果她也是年輕貌美,為什麼她不能自己出來做宣傳、打廣告?」
「你問得好!答案就在裡面!因為女性時裝設計師都是又老又醜而且愛作怪,雖然 她們也愛穿一身黑!」
花紗告訴他。他點著頭:
「我想也是這樣!就拿你來說吧,你可能是一個模特兒,但絕對不會是一個設計師 !那個模特兒真漂亮!和你一樣漂亮!」
他還在沉醉,還在讚歎。
「你想和她上床?」
她露出一股詭笑,睨著她。
「愛說笑!我連她是誰都不知道!」
他回答得很神氣。
「你知道我是誰嗎?」
她一副等君入甕的表情。
「我當然知道你,你是花紗,我摸得到你、抓得到你,還和你做愛!」
走進了無人的小巷,他順勢把她逼在牆角,急急吻住她。
她任他吻,任他揉搓。她喘息著找到說話的縫隙,問他:
「你最想和誰做愛?那個模特兒?還是你的未婚妻?」
「我不知道。你呢?你想和誰做愛?我?那個在澳門的加工廠老闆,還是另外的情 人?」
他反問。
她笑了出來,用像寄生蟹縮回鰲足一樣的態度,把他從她的身上推開:
「你開始想探究我,我也開始嫉妒、吃醋,這表示到了說再見的時候了。我不喜歡 太濫情,也不想因為你毀壞自己的原則。」
「你──要走了?因為你怕你愛上了我?」
他有些黯然,卻不是很沮喪、很意外。
她神秘莫測地笑笑,笑意像玫瑰香檳那樣甜,那樣濃:
「你很驕傲,但是絕對比不上我的自戀!所以我比你安全多了!」
「你──真的不讓我知道你是誰?」
他苦笑著,眼中有一抹依戀和惆悵。
「我已經告訴你,給你答案了,日後你一邊撈小魚再一邊去破解謎團吧!」
她不再多說什麼,只是對他嫣然一笑,登上了加高底盤的吉普車,急踩油門而去。 她的長髮在風中飛揚幾下,迅速地連人帶車完全消失,甚至教他來不及呼喊她的名字。
她已經告訴他,她是誰了嗎?
花紗?
這絕對不是真正的她,沒有人的名字會叫做花紗。那麼,她所謂的答案是什麼?
***
台灣服飾的發源地在重慶北路一帶,它的地位就像紐約第七大道。從那些已經陳舊 的建築物外觀看來,既看不出一點它往日風光的端倪,更難以想像在這一帶騎樓下出沒 的男男女女會是一個手藝傲人的設計師、打樣師、成衣商、百貨公司的採購員或時裝雜 志的編輯。
不過,如果你是一個衛藍霞的崇拜者,是無法在這個地帶發現和她及她周邊有關的 人群的,她那大名鼎鼎的時尚工作室就設在一般人想像不到的地方──她在大直山區的 巨大別墅裡,所以想和她打交道的人:成衣商、模特兒、採購員、編輯和記者,都得乖 乖通過別墅內外的重重警衛和關卡,才能和她見上一面,或者看見她保持高度神秘及商 業價值的下一季新裝的樣本和布料,看看她的助理、打樣師和行政人員怎樣戰戰兢兢在 工作。
他們的人生比一般人提早折損一年以上,這一季的服裝才推出去,他們就得為下一 年同季的新裝絞盡腦汁了。當人們穿著冬天的新款大衣沾沾自喜,他們也已完成了次年 的春裝發表,卻又得接著為冬裝該推出什麼樣子的平口裙、低腰長褲和軍裝式的大風衣 而傷透腦筋!而如果一個設計師只需要操這些心就算是十分幸福了,因為他不必去煩惱 成本的估算是否正確、哪家時裝店不按時付款、到哪裡去尋求財務支援……
對的,衛藍霞就是時尚界頂尖的寵兒,她從來不必擔心被坑或者拿不到訂單,她 有一套完整的業務計畫,還有預估五年成長線的圖表高高裱褙在她工作室的大牆上,因 為她得到財力雄厚的西靖廣國際服飾開發公司的全力支持,可以說,衛藍霞時尚工作室 和西靖廣國際服飾開發公司是結為一體的,就像衛藍霞小姐和西靖廣先生緊緊結合的親 密關係一樣。西靖廣因為擁有衛藍霞的品牌而無往不利、大發利市,衛藍霞有了西靖廣 運籌帷幄,全力支持而可以一心揮灑,毫無後顧之憂。他和她就像魚和水的關係一樣, 相濡以沫、互相依存。
這一陣子,工作室的高層幹部都跟了西靖廣去東京參加明年的春裝發表會,雖然首 要人物衛藍霞竟然脫了班,破例不肯去參加那個例行性的工作而沒有隨行,一個人不知 道跑到什麼地方去渡假了,但到底是擺脫了女暴君的視線監控與壓制,每個人在工作室 也等於處在半放假狀態。
忽然,電話分機的紅色信號鈕閃爍起來,每個人像被通了電一樣陡然一跳。
「緊急狀況!老闆回來了!」
一個年輕女助理瞪著眼珠低吼。人人都知道,從第一道警衛打信號進來到女暴君出 現在工作室大門口,最多只有五分鐘的時間讓她們調整狀況。
「快!拆開那些布料,抬幾匹到^上來!」
另一個男孩指著一堆原封未動的布匹尖叫。那堆東西,從貨櫃場拆回來至少有兩、 三天了。
「還有!音樂!音樂!快快掉EAST17的帶子!她要是知道我們在辦公室聽這些人的 音樂,準要把我們都殺了!」
一個喜歡重金屬音樂的男孩子綠著一張臉撲向音響搶救,一邊低吼著。
當衛藍霞的右腳踩進工作室的門檻,落在濕砂色的長毛地毯上的那一剎那,、二十 個年輕人都已經像模像樣地在埋頭工作,有的在整理貨架上的衣服,有人在電腦上畫圖 ,有人圍著布匹在討論……
衛藍霞掃視一眼,把汽車鑰鎖隨意往某個桌面一丟,大步走了進來,那氣派架式實 在和她穿著花紗洋裝的浪漫打扮有著天差地遠的不搭軋、不協調!
「你們放假放完啦?精神力氣養足了沒有?如果大家可以確定這一點,請開始為我 們一塵不染的工作室製造一點可以回收的垃圾!」
衛藍霞扯開她的中音嗓門,用可以蓋過李察克萊德門鋼琴演奏的輕音樂和叫室內每 一個人都聽得清楚的音量下著命令。
可不是,長毛地毯上一點垃圾都沒有,這哪裡像一個工作室?她要看見的,是零 碎的布料像浴盆溢出來的泡沫一樣散滿一地,揉成一團到處亂扔的廢棄圖樣像發泡過的 乳酪從每一個字紙簍膨脹得掉落下來……這才是一個生機蓬勃的工作室!工作室的活力 可不是靠重金屬音樂營造得出來的!
「等一等!我看看這是些什麼奇怪的名堂!」
衛藍霞眼珠子一轉,落在那一堆價值難以估計、從米蘭進口的昂貴衣料上,用不可 思議的表情和口語又問道:
「誰訂了這些荒誕不經的黃條旗盤格子布?還有這些滑稽的黑白千鳥格?打算把我 們的消費者都變成一隻一隻巴西小鳥龜是不是?」
她顯然有些生氣,鼓著腮幫子生氣,叉腰歪著脖子盯住那堆布料,咕噥罵著,那專 制的模樣,又和她漂亮年輕的臉蛋完完全全地不協調、不搭軋!
一個男孩回答:
「這是西先生追加的吧,西先生說過,復古風潮帶動格子布的流行!」
「西先生是一個商人,他懂什麼?」
衛藍霞嗤之以鼻地糾正道:
「你們要有自信,自信比一個只懂做買賣、接訂單的商人對時局懂得還要多,這樣 才夠格當一名時裝設計師!為什麼要被那些市儈商人牽著鼻子走?你們設計師的尊嚴和 價值在哪裡?」
「是!衛小姐!您教誨得完全正確!」
眾人噤若寒蟬,只有一個較大膽的男生敢於如此奉承的方式回嘴。不過,在每一個 人的心裡倒是有一個一致的迴響,那就是衛小姐已經被西靖廣和消費群眾寵壞了,只是 ,沒有任何人有膽子把它明說出來。
「好啦,趕快開始製造垃圾吧!記住,愈多愈好,我不在乎這裡變成一個福德坑或 山豬湖垃圾掩埋場!我要你們盡快把板子給我打出來!還有──」
她唏哩嘩啦叮囑一番,又指著其中兩個人說:
「愛達、小胡,要記清楚,假縫跟真正縫線的距離必須剛好相距零點五公分,差一 毫都不行!衛藍霞的手工可不能因為你們的一時偷懶或疏忽而砸了招牌!亞曼尼的肩線 、聖羅蘭的裡襯和墊肩,這是你們混飯吃的標竿,我要你們盡其所能地好高騖遠!明白 了沒有?你們的自信心總不能比鄉下加工廠那些女工還不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