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都要怪他。
他穿了黑色禮服式西裝,緞面南瓜領,黑緞領結,帥得教人屏息。
還說她令人驚艷呢。她才真的嫉妒那些死盯著他,幾乎要流口水的女人。
孟庭輕輕抽了一口氣。
「少安,我們在『麗池』飯店。」她小小聲地提醒他,彷彿他不知道。
「不錯,這裡是『麗池』。」
「我們在這兒幹嘛?」
「我們去頂樓餐廳。我訂了個靠窗的座位,可以邊吃邊俯覽巴黎夜景。」
「哦,我相信那很美。但是,少安,這是『麗池』吔,你要在這請我吃飯?」
「不是在這電梯裡,是頂樓的餐廳。」
她急得要命,他卻嬉笑自若。
「你瘋了?這要花多少錢你知不知道?」
「我這沒看到賬單怎麼知道?」
電梯門開了,領班過來,和少安很熟似的,直接引領他們到佔據整片窗的一個大角落的桌旁。
少安為她拉開椅子。她不肯坐下。
「少安……」
「哇,大家都在看我倆。」
是真的,他們這對東方男女,無疑是在場最出色的一對。男有才,女有貌。
孟廷所不知情的,是她今晚的伴,不但人俊、有才,也有財。
既來之則安之。她拿出她臨危時的不變原則。大不了,等一下她搶付帳就是了。
拿定主意,她泰然了,不再侷促不安。
點過並送來餐前飲料後,領班遞上菜單。
少安不等孟廷打開菜單,伸手拿走她那一份。
「你看不懂法文,我幫你點。」
孟廷無法反對。好吧,隨他去點,請他,總好過被拆白黨詐騙千百倍。
他用流利的法文點菜時,孟廷注視著他。卜:
不光是格外瀟灑,少安今晚看起來很不相同。好像他是天生屬於這種氣氛、這種場所的。
他的舉手投足、言談風範,流露、顯現著與生俱來的優雅、氣派。
他向領班說話不亢不微的語氣,透著令聽者很自然便會遵從的威勢,彷彿他極習慣發號施令。
他有高高在上的氣勢,但並不以威懾人。
他給領班的笑容是溫和中夾有隱隱的權威,點完菜,看向她,笑容變得如許溫柔。
簡直要把人融化掉。
孟廷好不迷惑。
忽然間,兩個人都成了啞巴。
都有一肚子的話——實話,想說,卻都不知從何說起。
要是她覺得受騙,一氣之下,站起來就走掉,怎麼辨?
她跑起來那麼快,追都來不及。
他至今還不知她住哪家飯店。
萬一他氣她說謊之餘,又因她自抬身價的愚蠢行為,誤以為她愛慕虛榮,對她失望透頂,再也不理她了,怎麼辦?
她是作繭自縛,然而她已悔悟了。
浪子回頭金不換嘛。
唔,浪子這兩個字用在她身上,大概不太適合。
「孟廷,」少安輕咳兩聲,先開口,「我……我想告訴你……」
侍者送來開胃菜。
這一打斷,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氣洩了一半。又要從頭開始。
「你想說什麼?」孟廷問。
「我……」他吞嚥一下,「沒什麼。我想說,你今晚好美。」
燭光柔和地閃耀,小提琴協奏曲輕輕飄揚。
氣氛太美了,破壞了,多可惜。
算了,也許晚飯後再說。
孟廷兩頰嫣紅。「謝謝你。你也相當秀色可餐。」
他微怔,笑出來。「秀色指的該是女人才對吧?」
「你沒看見電梯裡那個女的,恨不得把你吃下去的表情嗎?」
「嘿,她起碼有五十歲了。」
「好吧,你當她的主菜可能養分太高了,算開胃菜好了。」
少安爆笑。
引來一雙雙注目的眼光。但沒有人不滿,儘是羨慕和欣賞。
其中一對剛進來坐下的東方老夫婦,微笑注視他倆。正是把金醫生奉為活命大恩人的老夫婦。不過這次老夫婦沒有過去打擾他們。
「嗯,少安,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輪到孟廷試著自首告白。
領班送香檳來。
「金先生,請問現在開香檳,還是等一下?」
孟廷在台北一場法國品酒會上見過這種香檳,價位驚人的高。
「我不喝酒的。」她趕快告訴少安。
「香檳很淡,不會醉人的。」他說。
「不行,不行。」孟廷朝領班猛搖手。「少安,我真的不能喝酒,一滴都不行。我……我對酒精過敏。」
這瓶香檳一開,她準要破產。大概要留下來洗一個月的盤子才回得了家。
「既然如此。」少安向領班擺一下手。
領班退下。
「你剛剛說要告訴我什麼事?孟廷?」
他既把她帶到這來,必定有備而來。
他如此興致勃勃,要和她盡興的吃頓晚餐,甚至不惜開上好香檳。
她開不了口了,不忍心在這個時候說些令他大失所望的話。
可是此時不說,萬一他又有什麼驚人之舉……
「我想告訴你,你不需要帶我到這麼昂貴的地方吃飯。我不是……我其寅是……」
「你不是要告訴我,你已經結婚了吧?」
「不不,沒有。我沒有結婚,我是……我……」
「你訂婚了。」
「哎,也沒有。我……」
「你有要好的男朋友。」
男朋友。男朋友此刻已是別人的丈夫了,正和他的千金小姐新婚妻子不知在何處度蜜月呢。
奇怪,孟廷想,她居然沒有感覺。
來到巴黎後,這是她第一次想到這件事。還不是她主動想起呢。
呀,她沒事了。半點受傷的感覺都沒了。不氣不惱,不怨不憤了。
少安卻誤解了她的沉默。
「有男朋友也沒關係呀,」雖然他心裡怪不是味道的。「我們一起吃個飯而已,假如他誤會你,我出面向他解釋,絕不合影響你們的感情。」
孟廷沒有完全聽他說話。她為自己這麼快走出情變的事件,高興得昏了頭。
「香檳,開香檳。」她彈一下手指。
領班立刻應聲而來。
少安不解。「你不是對酒精過敏嗎?」
「香檳很淡不是嗎?而且我要慶祝。值得慶祝。非慶祝不可。」
少安不明白她為何事忽然要慶祝,但見她十分開懷,他也開心,理由不重要。
於是,香檳開了。而且一瓶之後還不夠,又開了一瓶。
孟廷痛快暢飲。
她本來個性便開朗、幽默,酒過三巡之後,越發的妙語如珠,笑聲如串串風鈴響。
少安見過各種女人,豪放型、熱情如火型、嬌嗲嗲型、故作少女狀型、潑悍型。就沒見過似孟廷這般。
他無法將她定型。在他眼中,她無一不好,無一不教他傾心動情。
他覺得他不僅僅為她著迷。他覺得他戀愛了。
沒有男人用少安看她的眼光看她。那個她連他名字都想不起來的負心男人也不曾。
她真是喝多了,孟廷想。
她覺得少安的目光充滿令她怦然心勤的情意。
心動。她怎麼會心動呢?她一個星期前才被拋棄,這麼快又為另一個男人動心,她豈不是也算用情不專了嗎?
飯後,少安招來侍者結帳。
「有人付過了,金先生。」領班說。
「誰?」少安四下張望。
「不是我。」孟廷說。
「付帳的先生已經走了,他說祝你們蜜月愉快,早生貴子。」
蜜月愉快,早生貴子?
少安和孟廷直笑到飯店大門外,笑得兩人都彎了腰。
「人家說夫妻有夫妻相的,我們倆像夫妻嗎?」孟廷端詳他的臉。
少安卻不笑了。他捧住她的臉。
「管他呢。沒有那個相,我們做也做給他更像一點。」
她正想問他什麼意思,他的嘴唇已經印上她的。
輕輕一吻,兩人都如觸電般退開。
孟廷感覺臉頰火熱,她肯定那和先前喝的香檳無關。
她或許喝多了,但她神智很清醒。
唔,也許沒那麼清醒。她為什麼感覺好像在戀愛?
「嗯,時間不早了。」她說。
「我送你回去。」他說。
她生氣了。他不該吻她的。他太冒失了。她不是他以前認識的那些隨隨便便的女人。
「不,不要送。我沒醉,我知道怎麼回去。」
「那……」他不敢堅持,雖然他不大放心。
「是……」她摸摸嘴唇。「巴黎的關係。對不對?」她問,但其實是自言自語。
「哎,浪漫之都嘛。」他澀澀道。
她笑了。「謝謝你,少安。這是個美好的假期。謝謝你給我這麼個浪漫的夜晚。」
最後一夜。啊。
他苦笑。「不知是哪位仁人送給我們的。謝那位付帳的人吧。」
「心意是你的。別忘了,心意才重要,其他次之。」
少安深深為之動容。
「我還會再見到你嗎,孟廷?」
「嗟,當然會。台北有多大?說不定哪天在馬路上就撞在一起。」
她要和他握手道別,他衝動地擁抱她。
「我才更要謝謝你,孟廷,我這一生未曾像這個星期這麼快樂過。」
她回抱他一下,命令自己退開。
「那麼,也許台北再見了。」
「也許。」
「晚安,少安。祝你回程順風。」
「你也一樣,孟廷,順風平安。」
片刻之後,兩個人各自頓足。
「該死,忘了問她坐哪一班飛機!我可以坐同一班嘛!」
「白癡,為什麼不問他坐幾點的飛機?可以同一班機回去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