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呃,我想選的人是——」
「當然就是我!」喜棠開心地向他保證。
董世方僵笑得幾乎抽筋。她難道沒看見他展掌展得多用力嗎?她難道看不出他展的根本不是她的方向嗎?是他的手有問題,還是她的眼睛有問題?
啊!他駭然大驚。該不會,是她的腦筋有問題?
不只董世方,在座的各房姊妹們也呆若木雞,不敢相信。
「喜棠啊,跟你講了幾百遍,女孩子家要矜持點。」太爺無聊地隨口唸唸,又咬回煙袋逍遙起來。
「我下次一定改進。」她皮皮地縮肩擠眼。
「沒有下一次羅。」老太爺笑呵呵。
「等一下!」董世方豁出去地喝止。
「我、我並沒有說我要娶喜棠。」
「沒關係,感情是可以慢慢培養的。」她可也讀過好些先進的書,思想開明得很。
「我不想跟你談感情,我想選的人也不是你。請你尊重我的選擇、我自由戀愛的權利,否則這簡直是在強逼我娶你,整個飯局像在給我下套兒。」
太爺手中的煙袋悍然拍上桌,驚動四座。最教人膽寒的,莫過於太爺凌厲的臉色。
「把你方纔的話再講一遍。」
糟糕,就算太爺有企圖,也不該當場戳破。「我想……我說的應該夠清楚了……」
「我人老耳背,你再大聲講一遍。」
死了,真的把老太爺給惹火了。這下可怎麼收拾?說,等於自掘墳墓。不說,則是忤逆長上命令。怎會搞成這副局面?
一室死寂,在場的沒一個敢出聲,連僕役們都凝住了伺候的工作。
老太爺氣在頭上,場面更加沉重尷尬。
哎,看來她還是美夢無望。罷了,她早該學會認命,只是韌性太強,就是很難放棄。看,這回可出大糗了,一定會被各房傳出去,笑翻北京城。
「瑪法,您別這樣逼人家嘛。」喜棠乖乖照著滿人稱謂喚著祖父。「世方大哥不願娶我就算了——」
「婚事改由我承接。」
董世欽淡漠的一句,就聚攏了在場的幾十對眼睛。
他既沒有繼續表態,也不曾觀望一下眾人,逕自優雅地享用美食珍饌。老半天後,才雍容氣派地擱下碗筷,隨意地微微掠手,下人們立刻俐落上前收拾。
待他以白巾拭妥嘴角,精銳的鷹眼才霍然上調,瞪得眾人驀然心驚。
喜棠更是好奇。她先前被他凶悍的氣勢盯得不敢窺他,這一細細觀察,才發現這董世欽真有意思。他和他大哥都剪著時髦的短髮,也都長袍馬褂,可董世欽就是有股說不出的奇異魅力,讓人覺得他是個歐洲紳士,只不過外頭覆著中國的包裝而已。連用膳,都像在吃西餐。
「就這麼說定了。」
他的結論,同他的白巾一道淡淡擱下,全場呆怔。唯獨老太爺,微有不悅地吞吐雲煙,瞇眼審度。
「太爺既然希望藉孫子孫女們的聯姻,來改善兩家僵持已久的交情。那麼,誰來負責嫁娶都沒有關係吧。」他冷道。
這個董世欽!喜棠真想替他鼓掌喝采。他真是老奸,不但識破太爺的詭計,還輕輕巧巧地堵死太爺的路,拿太爺的說辭來對付他自己。
聯姻根本只是藉口,太爺真正想要的,是董世方長子的名分。
行二的世欽,就算娶了他的孫女且生了兒子,仍然算不得長房老大,有什麼用?
不愧是一代梟雄,佩服佩服。可是咧,她生性淡泊得很,又懶散透頂,這麼認真而剛烈的古董鐵漢,還是留給其他識貨的女傑享用吧。
「瑪法,您真是的,老愛作戲,胡開玩笑。您平日嚇唬我們倒也罷了,可是別這麼嚇唬客人呀,人家會當真的。」喜棠甜甜地嗲聲埋怨,製造台階。
「就、就是啊。」別房的姊妹們連忙順勢呼應。
「原來如此。」董世方霍然舒坦下來,連鼻上眼鏡也舒滑下來。「太爺只是說著玩的……」
「放肆!太爺豈是那種輕佻之人?」
董世欽這一威武低斥,再度弄擰了氣氛。喜棠暗暗縮頭縮腦,偷做鬼臉。看來這傢伙是有意要和太爺槓上,絕不跟太爺的陰謀妥協。
「太爺既然有意藉聯姻拉攏兩家關係,做小輩的照辦就是,怎可用玩笑話來污辱太爺的用心良苦?」
哇,這頂大帽子一扣,太爺根本下不了台,只能硬著頭皮撐到底。
「晚輩在太爺面前失禮了。」董世欽起身鄭重致歉,威風八面。「我代大哥向您賠罪。方纔他指稱您是說著玩的,太過冒犯,還請太爺見諒,勿跟小輩們一般見識。我們日後必定更謹言慎行,不敢再犯。」
太爺滿肚子窩囊,卻只能猛吸煙袋。他的計謀非但沒施展開來,還反過來被箝制在董世欽的佈局裡。這小子,著實不可愛!
「迎娶之事,晚輩自會盡快處理,不使太爺擔心。」
喜棠猝地被他調過來的鷹眼懾到,烏雲籠罩。
「今後就請你多多指教。」他非常非常地有禮貌,狠狠吟道。
「啊!」她這才搞懂。「新郎換人了,可我還是得嫁去和番?!」
番人變臉。
完蛋!呃……她、她現在捂嘴,好像有點來不及呵……
「三天後,勞你大駕,準備昭君出塞吧。」
☆ ☆ ☆
番婆深覺不妥,便邀番人隔日下午水閣小聚,假賞荷之名,進行談和。
可喜棠左等右等一下午,太陽都快掉到屋簷底下,還不見董世欽人影。明明已經差人知會過他了呀,怎麼會這樣?
「說不定人家還在氣頭上。」隨侍在側的釧兒朝自己搖扇乘涼,順便呵欠。
「這麼小心眼。」虧喜棠還覺得他滿有男子氣概的。一個願意替兄長收爛攤、扛責任的大丈夫,竟為一句「番人」,就跟她小鼻子小眼睛。
「人家可是出洋留學的貴公子,被你講成這樣,他哪會再來?等著再被你羞辱一頓嗎?更何況,人家是來作客,又不是來作奴才,憑什麼聽你一句傳喚,他就得速速來報?」
「哎呀!」對喔,她怎麼沒想到?「應該是我去拜見他才對。」
馬上起身,打鐵非得趁熱。
「可是格格,你明明說今兒個下午要放我假的……」只因著董二少爺遲到,她的假期就得跟著泡湯?
「那你替我把點心什麼的一道端去,然後就去見你的心肝趙老八吧。」
釧兒羞得急急噓聲,匆匆跺腳。這迷糊格格,平日懶散懶散的,卻又常突然精得教人手足無措。
來到董家兩位少爺和一干隨行暫住的院落,冷冷清清,安安靜靜。
奇怪,人都跑哪去了?好歹也該留個人看守吧。
「喂!有人在嗎?」
等了半天,沒有回應,只有樹聲沙沙作響。
喜棠和釧兒在小庭園裡互望老半天,也不知出什麼事了。
「居然連個聽差也沒留下。」
「那……格格,我們還是走吧。」感覺有點怪怪的……
「不對。」她不退反進,小心翼翼地探入屋裡。「沒有風,為什麼會有樹葉聲?」
「不要啦,格格。」若不是釧兒兩手捧著點心,真會趕緊拉住好奇的小人兒。
「怕什麼,這可是我們家哩。」自家探險,格外有趣。「搞不好我們會成為某個血案的頭號見證……」
她正樂在頭上,沒想到竟與偏廳裡的董世欽對上眼。她嚇呆了,他也怔住,滿桌紙件順勢滑跌,流洩成一條小瀑布。
喜棠癡癡傻傻地僵愣著,忘了禮數,直對著董世欽猛瞧,渾然失神。他跟昨晚夜宴上看到的人完全不一樣:工整服貼的西式髮型此刻狂放地潰散著,像被人懊惱地爬梳了幾百次。她這才看分明,他的頭髮天生帶鬈的,看來好野。昨日嚴謹的長袍馬褂也被西式服裝取代,雪色襯衫外罩著小背心,緊繃著他精壯結實的胴體,勾勒出俊美的腰線,突顯了宏偉的胸膛。而那一眼就可看出是上好英國料制的西褲,更展現了他強壯碩長的雙腿。
喔,糟糕。她沒想到他一改頭換面,會如此更具殺傷力。心臟有些不堪負荷……
「格格?」
「有事嗎?」不只釧兒,連董世欽也感覺她不對勁。
「呃,那個……」怎麼會有點呼吸困難?「我、我在院外叫了好久都沒人應……」
「你哥哥們帶大夥逛八大胡同去了。」他仍凝著翻閱中止的勢子,一臉狐疑,不明白她突兀的存在。
「我……我在水閣等了你好久,想你是不是忘了……」
「忘了?」俊眉微蹙,魄力逼人,彷彿這話很是羞辱。
「就是呃,我一早差人跟你約的午後小聚。」
「可現在連午飯時間都還沒到。」
她被他的義正辭嚴懾得方寸大亂。「啊!那……對不起,我搞錯時間了!我馬上離開……」
「格格!」釧兒忙低嚷。「現在早已申時末,太陽都下山了。」
那……他說什麼午飯時間沒到,是在暗示她他根本不想赴約羅?
「我再問一次,有事嗎?」
為免承認自己的疏忽,董世欽乾脆強勢主導,理不直但氣很壯地威武恐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