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棠投降。
她癱在浴缸裡奄奄一息,感歎為人妻,太不易。怪了,以前在老家也沒聽聞會這樣的,多半空閨冷落,閒得很。這是世欽太反常呢,還是留過洋的都比較禽獸?
不過,這還是成親後第一次這麼安心地跟他死賴在一塊兒。平常家中人多事多顧忌多,爭執鬥氣也多,都沒辦法和他好好兒獨處。
他這趟安排,還真是跟她心有靈犀一點通。呵!
「泡夠了沒?快出來穿衣服。」他不耐煩地踱到門前輕叩。
她累到連回話的力氣也沒有,只能伸長雙手,可憐兮兮地討抱。
世欽無可奈何,一臉不悅卻心滿意足地上前伺候。
衣裳是他趁喜棠入浴時叫人送上來的。珠色洋裝,歐洲新款,由裡到外,一應俱全。光是胸衣,就教她看傻了眼。
「這是什麼鬼東西?」
「穿上就曉得。」他冷淡卻又周到地親手服侍,不想讓任何外人瓜分他倆獨處的寶貴時光。
「等一下!這個衣服太——噢!」
他環扣一拉上,勒得她差點斷氣。矜貴的酥胸,從未遭此折騰,在緊湊的兩窪空間裡,盈挺出大半豐乳,緊張聳動。
「這是什麼下流無恥的怪玩意兒?」
「顯然我太小看你。」尺寸不符。但,效果驚人。「手伸起來,我才能給你套上襯衣。」
「我才不要穿!」她受夠了。
「是嗎?我也很贊成你不要穿。」
這話曖昧得教她坐立難安。世欽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啊?人前傲岸,人後冷著一張臉卻什麼話都講得出來,什麼事也做得出來。
驀地,一團陰影籠上心頭。
「你好像很習慣跟女人接觸。」她乖乖著衣,竊竊刺探。
「哪家少爺房裡會沒女人伺候。」
「只有這樣嗎?」
他沉默地替她自華服內撩出柔細長髮,半晌後才冷冷低吟,「我荒唐過。」
「喔。」她心涼了一半。但她知道,這已經是他回答的底限了,不能再問。
這下子,心中壓著的巨大疑惑,比身上時髦的衣裝更令她感到緊迫。
世欽反倒似乎心情不錯,親自推來餐車,一一上桌佈陣。暖煦宜人的午後,他倆盛裝優雅地享用第一餐。開敞的大窗,拂來晴風,有陽光的氣息,以及高樓之下遙遠的喧囂。廳裡一角的唱機,兜轉著淡淡的西方旋律。彷彿他們此刻在倫敦,在巴黎,或在義大利。
對喜棠而言,所有的好心情,早掉進十八層地獄去。
世欽荒唐過。
怎麼個荒唐法?跟誰?在哪裡?什麼時候?為什麼?
「你沒有必要介意,那些都已經過去了。」
他說得輕鬆。她當然也不想介意啊,可她現下就是滿腦子興師問罪,連眼前豪華炫目的冰淇淋也變得冷淡乏味。
天哪,她竟然手心都冒汗了。幹嘛緊張成這樣?
男人有過風流帳,又不是什麼稀奇的事,阿瑪不也妻妾成群嗎?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她也從不覺得有何不對勁。但這一刻她卻強烈地感覺到,這事就是世欽不可以。她渾身每個毛孔都暴躁地抗議著:就是世欽不可以!
「喜棠?」
一隻溫柔撫來的手嚇了她一大跳。定眼回神,才發覺她在與姊姊乘涼喝茶之際,胡思亂想得太深。
董宅大花園,花叢綠茵邊,細緻白桌椅,一杯午茶,半日優閒。
「怎麼了?看你一臉嚴肅,怪嚇人的。」喜柔擔憂道。
「沒、沒有啦。」她侷促一笑,急急顫顫地啜口茶。「發呆發過頭了。」
「你跟世欽哥,還真是愈來愈投契了。」哎。
「有嗎?」
「平日懶散的你開始變得認真,平日死板的他開始變得詼諧。不過,他的玩笑都好犀利,比不開玩笑時還駭人。」
姊姊說得沒錯,只是事實更糟一些。
上周到飯店外宿兩天的事,聽來是很浪漫,但問題並沒有解決。他嚴肅地禁止她餐前亂吃冷食,她只玩笑地回句「討厭鬼」,兩人當場鬧僵。她嚴肅地允諾自己胡亂揮霍的金額會照價賠,他馬上回個令人笑不出來的玩笑:叫她拿「本錢」來賠。
最後雖然以激情收場,但危機仍在。他們彷彿步調不一致的兩人,隨時有絆倒彼此的可能。
那麼,他所謂的荒唐經歷呢?那是玩笑,還是說真的?
她一直急著想問清楚,既怕太過焦躁而壞事,世欽又成天忙公事,這幾天還被父母召回揚州處理房產事宜,害她獨守空閨,想問都沒得問。好生失落……
她是失落於問不到真相,還是失落於見不到他?
不會吧,才分別四、五天而已耶。可是……
煩死了!什麼都別想,快快樂樂地過日子才最重要!
「喜棠?」
喜柔不解。何以妹妹一下子面色凝重,又一下子仰天哀歎。一下子垂頭省思,又一下子大伸懶腰。
「好,恢復了!」喜棠欣然合掌,清脆一拍。
「你是怎麼了?」
「腦袋一時轉不回平常的自己,不過現在轉回來了。」
看妹妹調皮的笑靨,喜柔才怯怯地放心淺笑。「那就好,我還真怕你是中邪。」
「格格,那不叫中邪,而是中毒。」釧兒一面在大花園伺候她們曬太陽、喝午茶,一面嘰嘰喳喳。「中了慾火攻心的毒。」
「釧兒!」羞煞喜棠。
「喜柔格格,你要是看到喜棠格格身上的吻痕,包你嚇昏過去。」她激動地以鼻孔噴吐熱氣,竊竊私語。「連大腿內側都吻上好幾個印。」
「壞丫頭,不准你講這些!」喜棠惱得撲在釧兒身後努力捂她的嘴。「姊姊不懂這事,你不可以教壞她!」
「你怎會這麼想?以前在北京老家,各房女眷在一起談的多半是那檔子事,我哪會不懂?」她不禁莞爾。「而且,我也不是那麼無知的閉塞女子,我知道男女之間的感覺的。」
喜柔這話才嚇掉另兩人的下巴。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姊姊,你……碰過男人嗎?」
「怎麼沒有。」這事她倒還滿坦然。「不過僅限接吻和擁抱而已。」
「什麼時候發生的事?」姊一向乖巧,長居深閨,哪有機會?
「就是你在百貨公司鬧事的那天。」
「你不是乘機開溜而已嗎?」
「是啊。可是沿路逛回去時,遇到一票又臭又髒的痞子,圍著我不放,真是受不了。」微微小啜一口英國茶,清清怪味猶存的記憶。
「然後呢,然後呢?」不要慢吞吞的嘛。
「然後他出現了。」
「誰?」
秀麗的臉蛋這才出現一抹羞怯,神情嬌甜。「我心目中的那個人。」
「什麼?」
「格格,你很鈍耶!」連釧兒都懂了,她還呆頭呆腦的。
「到底是誰嘛?」
「一位路過的大學生。」喜柔狀似平淡優雅,卻一下喝茶,一下摸杯碟,一下拉平昂貴的細白桌巾。「他見到我受困,就出手救我離開那票人。」
「把那些壞人打得稀巴爛?」
「不要把人家講得那麼粗野。人家可是學醫的,規規矩矩的讀書人,又不是流寇莽漠。」
「好嘛好嘛,不要生氣。」喜棠趕緊巴向薄嗔的姊姊搖啊搖。「我不欺負你的如意郎君就是了。」
「然後你們就親嘴了?」
釧兒這一問,又搗壞氣氛。
「姊姊,不要生氣!我代她跟你道歉,我跟你賠不是!」兩隻小手死命拉著羞惱的佳人,絆住她的起身勢子。「別走嘛,我好想聽你的浪漫情事。哪像我跟釧兒,對象都死相得要命,沒一根浪漫的神經。」
「是啊,喜柔格格。」
等到七嘴八舌地安撫好喜柔的自尊,半個時辰後,話題才慢慢兜轉回下文。
「我沒有要他親我的意思,而是……我們談著談著,不知怎地,就很自然地吻在一起了。」
那天下午的綠蔭河堤,那天下午他們一同漫步的靜謐鳥語,一切細節,她記得清清楚楚,魂縈夢繫。
那就是她夢想中的人,她瞬間就確定那是她一直等待的人。所以他才能淡淡地就推開她的心扉,靜靜地就道出她不曾吐露的想法。
心與心的距離如此近,遠超過知己二字所能及。當唇與唇的距離也如此近,她才明白,自己已悄悄丟了芳心,給他細細拾了去。
是他,就是他了。
她甚至感動到當場墜下淚珠。他既不慌亂,也不言語,只默默地、輕輕地,將她擁入懷裡,借她一個溫柔的地方低泣。
「哇,好美。」這個蛋糕太甜了。「廚子做的?」
「不是,人家送現成的。」釧兒偷吃時也覺得很膩。
「誰送?」
「早上有位姓張的客人,一來就跟大少爺在廳裡打撞球,抽得一屋子煙。」臭翻天。
耶?「姓張?該不會是學會裡的那個張丹頤吧?」
「好像就是他。」
「他來幹嘛?」
「聽說是來遞帖子。」
姊姊喜柔認命一歎,深知心靈的感性分享,必須找對對象。否則再多的浪漫情懷,也只會被人拿去配茶吃點心。
「他遞什麼帖子,要成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