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經千辛萬苦、幾多風雨,她總算毫髮無傷地累攤在辦公桌,達陣成功。
第八章
寧靜的和風悠悠吹,清晨的日光灑過窗欞,映亮棋室的一壁牆。
動作優雅的長指先將旋落棋面的一片楓葉挑至一旁,才在右上角放下一顆黑子,室內再次寂然無聲。
時序一入秋,林木蓊鬱的空曠古宅更顯肅殺死寂,涼意更深了。
這裡以前就這麼靜嗎?突然覺得有些不習慣……
在冰川老爺的輕咳聲中,恍神的京極御人臉一紅,忙將視線從屋角那株參天古松收回,唇角帶笑。
「御人,你的圍棋愈下愈好了。」研究複雜的棋局好半晌,冰川正純面色凝重地緩伸兩指,探入盛著白子的棋碗。「你別忘了自已是業餘人士,可不能太快打敗我這六段高手啊。」沉穩地落下白子。
「老爺的擔心太早了一點,這句話適合用在您不必再讓我七子時。」京極御人又露愉悅一笑。
他近幾月來經常流露這樣的表情,一掃他這幾年抑鬱不樂的落寞神色,看得冰川老爺既欣慰又妒嫉。
「你這孩子,性情和小時候一樣,一點都沒變。生活態度嚴謹、諸事認真,連閒暇的消遣也玩得有模有樣,不打折扣。」等京極御人不解地抬起眸子,冰川老爺的笑語才加入了幾分蒼涼。「不像我那個流落異鄉不歸的小女兒,天性散漫,行為叛逆乖張,對所有的一切都不看重也不用心,包括她的父親、手足。說舍下居然全捨了,不像話,這丫頭……」口氣愈說愈沉重,又感歎:「一走快五年,音訊全無,倔脾氣和她母親一模一樣。御人,我自認為待這孩子不薄,因為七歲以前委屈了她,所以我盡量以容忍的態度彌補對她的虧欠,任她胡作妄為。弄到後來一宅子的人都不好過日,她還是一去不回,和大房那四個孩子比起來,我算虧待這女兒嗎?御人,你說說看……」
冰川老爺突如其來的感言嚇了京極御人一跳。
他及時捏住差點搓飛出去的棋子,壓低赧紅的面容,尷尬地想起這段日子自己經常往返日台兩地,與那名叛逆小女兒過從甚密的甜蜜生活,就心虛得不知所措。
「二小姐太年輕,生活態度是比一般人直率。當時英子夫子過世不久,她心情太混亂,很難體會老爺的用心。」老爺不曾和他談過她的事,何以今日……
一見沉穩過人的他竟浮浮躁躁,錯下一步初學者也不犯錯的急棋,冰川老爺心底的感慨與失落更深了。
御人這陣子大好的心情果真和那丫頭有關……
他一去不復返的任性女兒,不會一回來就變成京極家的人吧?
「那孩子回日本後大宅沒一刻安寧,成天為了她吵吵鬧鬧,難為你年紀輕輕好耐性,一路伴她走過來。我們這宅子人是多,她卻只肯多少理會你和你祖母的話。」就算勞苦功高,也別趁亂偷走我女兒呀,御人小子。「她母親剛過世那幾年,正好碰上你們幾個最難管束的青春期,我事業又忙,心有餘力不足,真拿她沒轍。對了,我記得有一年我要她決定離開還是留在這裡,當時她多大?」
「十五歲。」京極御人不假思索,卻答得戰戰兢兢。
想都不必想,這孩子心心唸唸都是他家小女兒……
悵然滿心的冰川老爺一瞄棋局,白子一夾,心不在焉地擱在棋盤右下角,三兩下又將棋藝不精且惴惴不安的年輕對手逼入困境。
他小女兒稜角分明,明明不若大女兒菊美麗,渾身帶刺的性格也極難相處,御人卻只對她牽牽唸唸。這幾年來,他時常在半夜撞見這孩子失魂落魄地坐在白院長廊像在等誰,或對著女兒常爬的那道牆發呆一整夜。
女兒離開後,奶媽時常憂心忡忡數落御人的睡眠變得極少,作息極不正常。
他曾目睹最驚心的一次,壓抑過頭的這孩子彷彿等到生起自己的悶氣,又彷彿意識到他女兒再也不會回頭,竟失控地拿起他愛逾性命的武士刀將女兒親手栽植的櫻花全砍了,在一夕之間。
御人對那丫頭的心意,在他自己尚未察覺前,宅裡的人早看在眼底。以至於往常女兒留連之處,近幾年成為御人最常待的地方,大家也見怪不怪了。
女兒十五歲那年,他正因為知道御人一定會出面阻止女兒離開,才會向小女兒下最後通牒啊,否則他剛倔的女兒一氣之下萬一真離開了,百年之後他拿什麼臉面對心愛的亡妻啊?那幾年那丫頭離經叛道得實在過了頭,考驗他的智慧和眾人的耐性,他不得不出面做做樣子,以平息眾怒。
反正御人會搶在眾人發怒前,先對女兒發火,這是他們特殊的相處模式,從小到大都如此。御人一旦動了怒,天皇也不敢有意見,誰還敢指責他女兒什麼?他女兒又好撩撥,一定會將矛頭指向任何膽敢吼她的人,御人此舉是一舉兩得,保護了女兒,也保全了眾人的顏面。
他這個女兒對誰都豎刺,獨獨御人受得了她的刺,這座大宅裡別說是孩子,連大人也沒幾個敢面對御人的怒氣,只有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兒以惹怒他為榮。說也奇怪,御人只會對他女兒發怒,對其他人都彬彬有禮到疏離。
可能連這對小冤家自個兒也沒察覺,他倆不知不覺已涉入彼此的生活太深。所以他深信,不消多久御人必會將他流連忘返的女兒帶回家,也就樂於坐享其成。不料他輕估小伙子做事的格局與野心,也忘了這孩子思念女兒過火,已超越他令人稱讚的理智本性。
想獨佔他女兒一段時間,他思想開通基本上不反對,只要小伙子別刻意瞞著當父親的,條件談妥,一切有得商量……
「這局我輸了,老爺。」嚴重心緒不寧的京極御人掙扎好半天,挫折地認敗了。
「哈哈,我正在想你要堅持到何時。只輸三目半,不必懊惱,人生不就是如此,有輸有贏,才有前進的動力。」笑笑地跨下棋室廊階。「走吧,陪我去看看你奶奶,她前幾天感冒挺嚴重的,好一點沒有?你勸她躺著多休息,別四下串門子。」
「奶奶說她沒病,躺不住。我勸不動她,正想托老爺幫忙勸。」京極御人掩上棋室大門,快步跟上冰川老爺。
兩人行經白院時,冰川老爺頓下步子,環起雙臂凝望歷經一場人事變遷現已空蕩蕩的屋子,濃濃惆悵重襲冰川老爺寂寥的心頭。
「御人,你應該也知道了,我已經幫我家兩個女兒各挑好一門親事。」
正含笑仰望被某人爬出一道白痕的石牆,京極御人聞言一僵,急轉向冰川老爺。
「委屈你和俊介了。」冰川老爺搭了搭一臉焦急的他,拾步繼續走。「我這邊的三個男孩個性都太軟弱,不是坐談判桌經商的料,幸好咱們家還有你和俊介。你們兩個是我一手調教出來的,我視你們如己出,公司和兩個女兒交給你們,我很放心。」
老爺想將她嫁給……俊介?傻眼的京極御人忽然憤怒異常。他克制地碰了下口袋裡隨身攜帶的小卡片,拚命壓抑怒吼的衝動。
為什麼是俊介?他哪一點不如俊介?!他不要大小姐,只要她!
「老爺,我有一事稟報,請留步。」他絕對不會把她讓給任何男人!
喲,不簡單,哀歎了一個早上小伙子不為所動,得下重藥才能逼蛇出洞,狡詐的御人小子終於要坦白了。她雖然離經叛道常讓人頭疼,但終究是心愛妻子生的唯一女兒。她不思念父親,他思念女兒,總成吧?
「你先等一下。」冰川老爺笑著向板道盡頭身穿大紅棉襖的京極奶奶大聲打招呼:「老媽媽,您今天很美麗啊。」
正要右轉拐往主宅方向的老人家神清氣爽地回他一笑,負著手遠遠晃了來。
「老爺子,老太婆身上這件棉襖的牡丹刺繡漂亮吧?呵呵,清零那丫頭托御人帶回來的,好看吧?還有一件長袍馬褂應該是那丫頭買給你的,你們聊,我去拿……哎呀,都別跟來,幾步路而已,讓老太婆運動運動……」
冰川老爺從命止步,等京極老奶奶消失在轉角處,他才交疊雙手,一臉沉思地轉向應該有話要澄清的愧顏小伙子。
「御人,這就是你這陣子勤跑台灣的理由?原來你見著我叛家的丫頭啦?」
老爺的裝傻功夫……一流。「二小姐目前住在她外公外婆家對面,過得尚稱如意。」經過方才冰川老爺亂點鴦鴛譜,京極御人決定直接把話挑明。「社長,我想請調台灣分公司幾年。」
以下屬的身份請示?冰川老爺深沉地望著去意甚堅的他。「陪我那丫頭啊?」
「沒人盯著二小姐,她短時間不會回日本。工業部門有一款重要的新跑車要借助當地的人才試車,我就近掌握。」京極御人含蓄地表態。沒人催她,在那邊如魚得水的二小姐可能樂不思蜀,永遠不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