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要俊介先生何時走馬上任?」
「立刻。」揮手讓海外部長和其秘書坐下,京極御人斂睫瀏覽海外投資的評估報告,語氣冰冷地補充一句:「轉告俊介,我絕不談條件,叫他乖乖赴任。」
即使親兄弟也一樣。他絕不再蠢得縱容自己對誰開敞心懷,任何人都不。
☆ ☆ ☆
台北的三月天,晴時多雲,少了惱人雨意,多了料峭春寒。
大清早的新北投公園人聲喧嚷,熱鬧如昔。
花開簇簇的公園南隅,常青社太極班成員打完一輪太極,各自三三兩兩散到老位置泡茶納涼,老當益壯者則加入還在跳舞的元極班繼續揮汗。
「快呀快呀……老趙……」慇勤地沖好特級毛峰茶,雙手奉上。
根須垂地的百年老榕樹下,一名正在蹲樁的銀髮老頭不客氣將茶盞端來就飲,下盤不動如山。
「嗯,甘醇爽口,入喉不澀,好茶!好茶!」
「好茶就快呀快呀……」有求於人的結繭粗掌,一見對方茶盞已空,忙又遞去一杯。
「別催了,事緩則圓,我在醞釀情緒。總不好太做作,你老伴可不是省油的燈。」連纏五杯以兩計價的昂貴毛峰潤嗓,銀髮老趙終於心滿意足了,才狀似詫異地直起身,來來回回地遮目搜尋清幽寬敞的公園內部。
「那個,我說杜老頭啊……」老趙拍了拍身畔假意沖茶很沒空的八拜交,中氣十足納悶道:「你家丫頭怎麼回事,都七點半啦,她今天不來運動嗎?」
老趙嘹亮的大嗓門響透雲霄,紛紛引來其他運動同好兼三十年老鄰居的關注。
「莫怪今天老朽舞起劍來特別不順,原來如此,少了一味娃娃打氣聲。話說回來,杜家娃娃俊俏的劍招盡得老朽真學,劍走輕靈、招出無形,真可謂名師出高徒呀!」白髯老翁自誇到得意處,不禁撫掌大樂。
「杜老頭子,你耳背啦?沒聽到你家清零今天沒出現,還有閒情喝茶!」看不過去的凜然老者把杜爺爺正要入口的茶搶走,自己幹了。「還喝什麼貴死人不償命的毛峰!你的一口是你家窮清零一個月的生活費啊,我、我老王真為她不平!」義憤填膺地痛飲三大杯,以示薄懲。
杜爺爺心如刀割地看著他的絕品好茶輪流被瓜分掉,自已甚至沒能沾上一口。
為了撮合心愛的外孫女和同樣心愛的老伴,杜爺爺忍痛含淚,任憑心口大量出血,再不捨也只能認了。
「嗯,老杜,你還愣在這裡!快去看看啊!你家清零『四年來』天天來站哨,颱風天也傻不溜丟地冒死跑來,這些都是為了你和你家老伴啊,你們於心何忍!」
五、六個事先套好濫情招數的老街坊一搭一唱,按腳本齊力將杜爺爺往公園入口推了去。
指導元極舞的女老師輕打拍子,轉到無故停下動作的老婦人身旁,探頭詢問:
「杜奶奶,您有事嗎?」
「沒……沒事。」杜奶奶恍神的面色一正,努力跟上音樂節拍,卻在瞄見杜爺爺難掩焦心地跑到馬路上時,不小心又漏失好幾拍。
「老伴啊,咱們小乖今天真的沒來耶……會不會病倒了……」
「她是你的小乖,別算我一份,我不認。」年過六旬的杜奶奶小女孩似的倔氣回嘴。
老太太麗質天生,上天特別照顧的好姿容只被歲月關愛出更耀眼璀璨的風華,曾經羨煞該社區的太太小姐歐巴桑們,風靡該社區的男士先生歐裡桑們。可惜這份迷人風韻近四年來開始變質,漸被老太太臉上愈皺愈多的嚴厲線條破壞。
公園的常客都知道,問題正是出在兩老平空蹦出來、說話帶有憋憋腔調、笑起來好甜的外孫女身上。尋親大戲收視了四年,大家也心知肚明,那個近來講話已經不太憋、笑起來還是一樣甘甜的年輕女孩,是老爺爺疼入心肝的乖寶貝,卻是老奶奶厭之入骨的磨人精。
一個外孫,兩樣心情,唉,這就是人生。可憐了夾心餅老杜……元極舞班八點檔擁護者欷歔不已。
「好好,老頭子的小乖就老頭子的,你別生氣啊。」體型魁壯硬朗得不似七旬老叟的杜爺爺逆來順受,脾氣出人意表的溫馴,只一個勁地引頸張望。「快八點了,是不是出事啦,這孩子『四年來』從沒間斷過啊,連颱風天也不曾中斷過……怎麼回事……老伴,老趙老王他們讓我去瞧瞧的,不干我事啊,你可不能別生我氣啊,我……我瞧瞧去……」
杜奶奶來不及阻止,自言自語得全北投人都聽見的杜爺爺已離遠。
兩輪元極舞跳完,已過人車壅塞的尖鋒時刻。天高氣爽,杜奶奶恬適地坐在老位子織毛衣,久候不到老爺爺回返似乎也不以為意。
她清閒的模樣可急煞一班負責後續監視的老街坊。
「都三十八分啦,老杜怎麼還沒來電……」五、六隻手各自探向自己的衣袋、腰口,耐不住地把手機摸出來候著。
「來了來了!」老王亢奮的歡呼聲被從四面八方同時拍來的五掌打回肚子裡,銀髮老趙劈手將手機奪走。
「杜奶奶,杜爺爺從醫院打來的電話,他說清零食物中毒,一整晚又吐又瀉,現在嚴重脫水……」
擱下棒針的杜奶奶惱怒一瞪,老趙悲天憫人的淒呼霎時卡在喉頭裡,識相地呈上手機。
「小乖啊……你要乖一點啊,打點滴體力才能盡快恢復,力齊那邊外公幫你請假了……你騙外公沒上過大學啊,少上一天課不會怎樣的……你把學校的電話給我,外公幫你請假,別動別動……」
杜奶奶聽見電話裡的老伴一會兒誘哄,一會兒端起長輩架子鎮壓晚輩,電話彼端斷斷續續地飛起被逗樂的輕笑,挺虛的笑聲……
好,真行,爺孫倆一個鼻孔出氣,當她是外人,一塊串通好作戲騙她!
「喂!」
與外孫女鬧成一團的老爺爺被電話那頭一喝,大驚失色,慌忙正襟危坐。「老、老伴,你、你中午能不能熬些清粥給清零,她生、生病了……」
「我中午要上美容院修指甲,沒空!」不耐的口氣極差。
「好……好吧,我來弄給小乖吃,你、你別生氣啊,老伴。」杜爺爺可憐兮兮的口吻,引起病榻上正在調整點滴瓶速度的外孫女的同情。
「杜小姐,你臉色很蒼白哦,最好多打一瓶再回家休息。」護士小姐拿藥進來時,好心建議。
只有一個獨生女,獨生女只遺下這麼個外孫女的杜爺爺一聽還得了,顧不得電話那頭正在發怒的老婆,急忙回頭好言好語地力勸也很有定見的外孫女。
「小乖,你聽到護士小姐的話了,再打一瓶,不聽話外公不理你了……好好,一言為定……」猛然想起老婆還在線上,他歉然地拿起手機。「老伴,對不起,等會你可不可以自己先回家,過馬路的時候小心一些」
「你……你不是在騙我?」怒容泛白的杜奶奶口氣嚴厲。
「我……起先是啦,後來不是。」老實的杜爺爺深知聰慧的老婆已識破他笨拙的計謀,只好一口氣全招了。「小乖生病這部分不是……其它,對不起。」
老奶奶倔氣的心隱隱一揪,捲著紅色毛海的手抖了下。
「那、那人沒錢住院啊!你、你不會借她,利息照算!」真情微露的語氣更沖。「你今天有四個案子要跑,哪有時間下廚!」她蓄意停頓,彷彿在等對方接話。
老爺爺為難地想了想。「我……我央力齊幫忙弄,應該可以吧?」
「人家有一間公司要打理,比你這糟老頭更忙,幹嘛要為不相干的人浪費生命,那人是他的什麼人!你不可以麻煩人家!」駕鈍的另一半體會不出她的用心,話已酸出,倔氣成性的老奶奶拉不下臉收回,不禁愈念心火愈旺。
「好好好,我不麻煩力齊,你不要生氣嘛。」
「我沒有生氣!」老奶奶怒吼,駭著了周圍狀似優閒聊天的竊聽群眾。
「小乖說她自己想辦法……」動輒得咎的杜爺爺已無法可想,只好如實轉述。
這對爺孫存心出生來嘔她的,非要她明講出來嗎?
「我現在要去買菜,反正我手都油了,順便弄!」杜奶奶把手機扔還給老趙,提起袋子氣沖沖離開公園。
「喂喂……是,老杜啊,對,你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婆風捲殘雲地走了。陸上颱風警報解除、解除,所幸無人傷亡,吁,蒼天有眼……」
大爆冷汗的老人們心手相連,迭聲恭賀彼此劫後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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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續這樣下去,她真的會死掉……
「外公,求求您一定要救我……」杜清零病懨懨地握緊病榻旁杜爺爺的手。
「傻孩子,求什麼求,外公的錢將來還不是你的,房租付不出來要早點說啊!」杜爺爺趕忙拿出隨身準備好的金融卡,塞進她手裡,並隔床有耳地竊聲叮嚀:「這帳戶是外公偷偷幫你設立的,別讓你外婆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