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過我相信他是指環境,指教會,不是指任何人,」朗尼是善良的,「你知道,他和教會相處不好,互有磨擦。」
「別安慰我,朗尼,」她苦笑,「這樣的結果——我並不意外,我受得了,我早有心理準備。」
「這是我喜歡聽的。」他由衷地。「這件事我幫不了忙,我覺得抱歉。」
「怎能怪你呢?」她令自己振作。「朗尼,你知道,還好我抱的希望不大。」
「我絕對相信你的堅強,」他說,「順便提一提,總公司對你這一個月來的表現非常滿意。」
「謝謝。人活在世界上,總要做好一件事。」她無可奈何地。「對斯年——已失敗了,我不能讓自己在另一方面也失敗,否則我就一無所成;一無所成,我會怨自己。」
「沈——」朗尼無言以對。
「別替我難過,因為我自己並不難過,」她笑起來,「也好,讓我以後真正全心全意地做一個女強人,只有事業,沒有其他。」
朗尼猶豫一下,問:「你能嗎?」他是瞭解她。
「非能不可,」她還是笑,「我總要給自己找一條出路,是不是?」
「不要太苦了自己,」他輕輕歎息,「或者你可以換
一個環境,我願幫你來美國。」
「美國,」她又笑,「那是一片陌生的土地,沒有家。沒有親人、沒有熟悉的一切,那兒的泥土也能適合風裡百合嗎?」
「風裡百合?那是什麼?」他詫異。
「是一種小小的花,屬於我的。」她說。心中流過一抹難忍的苦澀。
他想了想,不懂卻也不必問了,誰都有自己內心的秘密世界,那是不願讓任何人探訪的。
他不願做不速之客。
「那——沈,你保重。」他依依不捨地說:「有事給我一個電話,有空我會再找你——」
「等一等,朗尼,你知道斯年的電話號碼嗎?」她突然想起來。
「不知道,是他打電話來的。」他說。
「哦,那就沒事了,」她說,「謝謝你的電話。」
「你保重,沈,」他的關懷是發自內心的,「不要讓任何事糾纏你一輩子,切記。」
「是,再見。」她放下電話。
不該有任何事糾纏她終生,事實上——斯年,已經是一輩子的事了。
她默默地想一陣,難受一陣,她的希望盡頭原來竟是失望,這失望——是不是絕望?
悶在家裡獨自胡思亂想不是件好受的事,她拿起車鑰匙就衝出門,出去兜兜風或許會轉好些。
她漫無目的地開著車,在淺水灣轉了一轉,那兒人很少、很冷清,或者是冬天吧?有一種蕭條的味道,不適合她的心情。
她又把自己載到山頂,奇怪的,人也不多,或者是山頂的空氣特別冷,只有稀落的幾個遊客。
她歎一口氣,下山吧!或者九龍多些人,在許多人之間,她會不會覺得開心些?
可是九龍——儘管尖沙咀、旺角等地方人山人海,可是與她又有什麼關係?她依然是孤獨的,甚至遇不到一張笑臉。
斯年遠去,她是孤獨的,即使朋友——費烈、文珠、家瑞,他們也各有各的家庭、事業,各有各的生活,即使關懷——又有多少?而且——他們善意的陪伴,有時往往造成了她的負擔,她最怕的就是別人的同情。
她想到了柏奕,她算是拒絕他了吧?
他現在怎麼樣?和那位漂亮的中文老師在一起?
她歎一口氣,有時——她凡乎想隨便接受一個人,她不想這麼寂寞,這麼孤獨,有一個人陪伴總是好的,她何必如此自苦?
但面對著柏奕——她怎能選他?她清楚地看清他是柏奕,他不是斯年——但誰又是斯年呢?
斯年是不能代替的。任何人都不能,任何人都不能,任何人都不能——斯年——就是斯年,她一點辦法都沒有。斯年——對她是永恆的。
她不能再在馬路上遊蕩,她就要崩潰了,心中衝擊的浪濤一次又一次地翻騰,她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開車回家裡的,整個人昏昏沉沉地猶如在一場噩夢裡。
用鑰匙打開大門,失魂落魄地站在門口,眼淚就這麼奪眶而出。
「蕙心——你怎麼了?」母親驚呼著衝過來。「慧心,為什麼?」
她搖頭,再搖頭,任淚水灑了母親一身。
「媽媽,我到底在做什麼?」她哭著問:「媽媽,請你告訴我,這些年——我在做什麼?我在追求什麼?我又得到了什麼?你告訴我吧?」
母親同情又瞭解地拍拍她,擁她人懷。
「孩子,別問太多問題,你只是太累了,」停一停,又柔聲說,「你需要的只是休息。」
休息?是嗎?休息?
慧心為自己請了三天假,說是病了。當然是病,這病在外表上也許看不出,但是她的心早已經千瘡百孔,大概連醫生都無從下手。
家瑞、文珠、費烈都來過電話,他們的關心實在也幫不了她,舊日的老朋友,尤其是他們,總會使她想起斯年,斯年原是他們之中的一分子。
聽文珠的口氣,她和家瑞大概已雨過天晴。她嚷著要來陪蕙心,卻被蕙心婉拒了。她不希望有人陪,她需要的是休息,只是休息。
她半躺在床上看書,這一頁書起碼看了半小時,情緒低落是沒法子的事。
母親敲門進來,帶來滿臉的慈愛與關懷。
「要不要出來吃點東西?」母親問。
蕙心搖搖頭,說:「不想吃,口裡發苦。」
「是不是真的病了?」母親摸摸她的頭。
「大概是在家悶病的。」蕙心苦笑。「我這人大概閒不得,一沒事做就像生病。」
「哪有這樣的事?」母親笑。「多休息兩天,然後回到公司也許精神會好些。」
「我反而覺得休息更累。」慧心說:「我根本沒有休息的心情,只是瞪大眼睛望著天花板而巳。」
「你這孩子!」母親搖頭歎息。
「媽,你覺得我的這些『風裡百合』會不會開花?」她問。在母親面前,她還是孩子氣的。
母親思索一下,很智慧地說:「慧心,我不知道這些植物會不會在移植香港後開花,因為泥土啦、溫度啦、環境啦都有影響,」停一停,又說,「可是你想過沒有?有一處——任何植物種在那兒,都會開花結果的。」
「哪兒?」蕙心坐直了。「有這麼一處好地方嗎?」
「怎麼沒有?你有,我有,大家都有,每個人都有。」母親微笑。「就是我們的小小心園啊!」
「啊!」慧心笑了起來。「原來媽媽也很文藝腔嘛!」
「不是文藝腔,是事實。」母親搖頭。「因為我們用愛心、信心和希望去灌溉它們,它們怎麼會不開花呢?」
蕙心的臉上明亮起來,她跳下床,衝到母親面前,用雙手環住母親的腰。
「媽媽,你說得真好,我為什麼先前沒想到呢?」她把臉埋在母親懷裡。「我太蠢了。」
「你不是蠢,而是鑽進牛角尖了。」母親的微笑真像天使,母親一定是天使化身的。
「媽媽,我現在該怎麼做?」她抬起頭。眼中隱約帶有淚光,她是鑽進牛角尖了。
「不是怎麼做的問題。」母親搖頭。「這些年來,你太緊張、太執著,使自己太痛苦了。孩子,目前你惟一要做的是,放鬆自己,忘掉以前。」
「忘掉——以前?」她呆愣住了。
怎麼可能?她如果真忘掉以前,忘掉斯年,也就沒有今天的痛苦了,她怎麼可能忘掉以前?她原是執著的人,她這一輩子注定要為情所苦,她——怎能忘掉?
「是,忘掉。」母親肯定地。
「但是——我不能,我做不到。」她說。
「不是不能,不是做不到。」母親認真地說:「而是你自己不肯去忘掉。」
「我——不,不,不是我不肯,媽——」她否認。
怎麼會這樣呢?她怎麼會把自己陷於痛苦的深淵中呢?她不會這麼傻,是她忘不掉,不是不肯。
「孩子,你完全不瞭解自己。」母親歎息。「以往的訣樂與不快樂早已成為過去,你抓住它們的尾巴也不能把它們留下來,你——不如放棄。」
放棄?放棄——斯年?
「不——」她這聲「不」字簡直像靈魂裡發出來,是一聲靈魂的吶喊,而不受她肉體所控制。「不,我寧願放棄其他所有的一切,我絕不放棄斯年。」
「但是——」母親深沉地歎息。「你如果不放棄他,你只會痛苦一輩子,你不以為——斯年不可能再回頭?」
蕙心滿身冷汗,臉色蒼白,她心裡想過,斯年不可能再回頭,她是沒有機會的。但她頑強,不僅不承認,更不宣諸於口。而母親——竟替她說了出來,這是殘忍的,母親——擊碎了她最後的希望。
她雙手掩面,失聲痛哭,哭得全身都顫抖起來。
母親搖搖頭,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緩緩地用雙手環住她,任她哭個夠,讓她把心裡所有的壓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楚都從眼淚中得到宣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