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好地方?」她迎著他的視線。
視線相接處,頓見火花——雖然他們看不見希望,也不能預知未來,然而,感情卻非他們所能控制的呢!
「有個小小的意大利餐廳,就在不遠處,那兒的東西比較合中國人口味,我們不妨去試一試。」他說。
「好,就在那兒。」她點頭。
她終於發覺,順從他的話是件很快樂的事,女孩子實在不必太倔強、太驕傲。
他們並肩往前走,即使到停車處,他們也得走一段,這古老的青籐名校,的確又大又氣派。
「我想——明天我們可能碰到朗尼。」他說。
「朗尼?」她呆怔一下。似乎突然間才記起這個人。「啊!當然會碰到他,不過這一次,他不是我的指導教授。」
「其實我——很希望他是你的指導教授。」他說。
「為什ど?」她實在意外,當年的事朗尼是導火線。「我完全不明白。」
「朗尼是個出色的教授,由他指導,我相信你會受益更多。」斯年由衷的。
「但是——」她說不下去,怎ど說呢?
「當年——我曾經說過,並非真正因為朗尼。是我自己鑽進牛角尖。」他搖頭。
「我相信朗尼不來指導,也決不是因為當年的事。」她說得很肯定。「他是個非常明理、睿智的人,只是,我現在要學的,大概不是他的專長。」
「也許是。」他點點頭。「不過——我始終對他、對你都有一份歉意。」
「你若見到他,自己告訴他不是更好?」她笑。
「這話怎能啟口?」他搖頭笑。「對以前的事我這神父應該忘懷了,但是我做得不好,始終忘不了,我知道,我絕對不是個好神父。」
「沒有人要求你做個好神父。」她說。
「我自己要求。」他苦笑。「除非不做,既然決定做了,我就希望自己能做得好。」
「自我要求,」她無可奈何地笑,「我也飽嘗過這自我要求之苦。當年太幼稚,什ど都不懂,惟一的目的就 是往上爬,野心實在太大。」
「你的目的終於達到了。」他笑。
「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她搖頭。「大得我窮一生 之力也負擔不起。」
「這就是人生。」他說。
汽車就在前面,再走幾步——怎ど有人倚在他們車上,看清楚了,啊!朗尼。
「朗尼,」蕙心揚聲招呼,「你怎ど會在這兒?」
朗尼一見他們,也快步迎了上來。
「沉,斯年,」朗尼愉快、開朗地叫,「報到處的人通知我說你們巳到,我就在這兒等,你們一定要用車的,是不是?」
斯年很親切地跟他握手,兩個東、西方的出色男子,在互握的雙手中,立刻建立了友誼。
「我們見過面的。」朗尼笑說:「我們都是哈佛的老校友,我們早就見過面了。」
「是。」斯年很誠摯。「我們剛才還在想,明天大概會碰到你呢廣」不,不,我急於想見你燈所以先通告了報到處。「朗尼具有美國人的坦率、熱情。」你們一到,他們立刻就打電話通知我,主要的不只見沉,而是見你。「
「我?」斯年十分驚訝。
「是的,見一見歷年來哈佛最出色的中國學生。」朗尼笑。「我想認識你,真的。」
「我們現在已經認識了,不是嗎?」斯年也笑。「我也同樣想認識你,我還在抱怨,為什ど你不是慧心的指導教授呢?」
「哦——『」朗尼聳聳肩。「我情願是你們的朋友。」
慧心看斯年一眼。她心中是明白的,看斯年的神情,他也瞭解。
他和他們只是朋友,一切界限已劃得十分清楚了,朗尼已把自己列為第三者,他不再做當事人。
朗尼是真誠而開朗的。
「我們會是非常、非常好的朋友。」慧心和斯年凡乎是同時說的。
「那ど,讓我這好朋友兼地主表示一點心意,一起晚餐,如何?」朗尼說。
「用我們的中國話說,你是打蛇隨棍上。」蕙心笑。
「無論如何,我們很樂意接受。」斯年說:「你不請我們,我們也要請你。」
「好吧,我們一起走。」朗尼非常開心。「到我家去,我已預備好一切。」
「你家?你自己做?」羞心驚奇地。
「不,我有個鐘點女傭,每天替我打掃屋子兼燒晚餐,她的手藝還真不錯呢?她是個中國人。」朗尼說。
「啊——中國人。」蕙心意外的。
「是一個中國太太,四十多歲,非常友善。」朗尼又說:「她兒子在修博士學位,相信她兒子找到工作後,她就不會再做了,她不只是個烹汪好手,而且還是個最慈祥的母親,我也叫她媽咪。」
慧心和斯年對望一眼,都笑了。這朗尼天真得很,也有赤子之心,他實在是個好人。
「你在前面領路,我們開車跟著你。」斯年說。
「好——順便問一問,斯年,你今夜睡哪裡?」朗尼是真的關心。
「酒店。」斯年說。
「如果你不介意,來我家住一晚。」朗尼說:「我有很不錯的客房。」
「方便嗎?」斯年也不推卻。
「當然,只有我一個人住。」朗尼爽朗地。「如果慧心願意,同樣可以住在我那兒,我有好幾間臥室的。」
蕙心看看斯年,這是習慣,她徵求斯年的同意,就好像是徵求男朋友或更親密一點——像未婚夫的同意,這心思很微妙的。
「明天一早你有課嗎?」斯年問。
「還沒有見過教授,要談了才知道。」她說。
「那ど明天一早我們就開車回哈佛,今夜可以住朗尼家裡,大家在一起,免得你不習慣。」斯年說。
「好。」蕙心很開心。
「啊——甚至我們可以不睡覺,聊個通宵。」朗尼實在天真。「斯年,我們該有很多的話可談,是不是?」
「當然。」斯年也很開心的樣子。「很遺憾的,我們差不多是同期校友,又同是沈的朋友,但我們直到今天才有機會見面、聊天,我相信如果我們早認識了,一定早巳是好朋友。」
「誰說不是?」朗尼回答。
斯年心中卻在想,如果朗尼早是好朋友,情況大概就和今天完全不同了吧?至少——他不會是神父。
朗尼在前面開車,斯年和慧心在後面跟著,跟車原是最難的,好在斯年對這兒的街道很熟悉。所以四十分鐘後,他們就到了。
是一幢院子有一畝半大的獨立平房,屋前的樹掩映著屋內柔和的燈光,車停在路旁,步行兩分鐘才到屋剛。
「媽咪大概已經走了,我得自己動手。」朗尼說。
一進門,看到十分寬敞的客廳,整整齊齊的,有好多書架,裡面是各種書籍,一眼就可看出是個有書香氣息的家庭。旁邊的飯廳裡刀叉早已放好,還留有一張小字條——「朗尼先生:晚餐已弄好,全在保溫箱裡,我走了。劉太太留字。」
「啊!這劉媽咪實在很周到,是不是?」朗尼搓搓手,立刻走進廚房,把一樣樣食物捧出來。
「要我幫忙嗎?」慧心問。
「我是主人,你們是客人。」朗尼擠擠眼。「你可幫忙的是陪斯年。」
朗尼又進了廚房,羞心搖頭笑。
「我可做的只是陪你。」她說:「斯年,我實在有點糊塗,我們到底是在六年前?還是在今天?你——到底是不是神父?我真的迷惑了。」
「我是——斯年,在今天。」他說。
只是今天?
斯年和朗尼果然談得非常投機,非常融洽,對許多事的意見,竟也不謀而合,只不過一夜之談,他們彷彿已是多年老友,彼此惺惺相惜。
兩點鐘時,朗尼回臥室休息了,看他是談興未了,但明天,一早有課,他不得不休息。
客廳裡只剩下斯年和蕙心。
「我們——哎,你先洗澡休息吧?」斯年迅速看她一眼。
「你們談得興奮時,我巳衝過涼了。」她微笑,「你先去吧,我替你整理房間。」
「我自己整理,你不必麻煩了。」他搖搖頭。
「別忘了你說今夜你是斯年,只是斯年。」她笑說。
斯年呆愣一下,終於轉身走進浴室。十五分鐘後出來,看見他的臥室巳亮柔和的燈,一陣溫暖湧上心頭,他加快了腳步,在門邊,他看見慧心正在替他拍打枕頭——啊,那不是——不是一個賢妻所做的事嗎?慧心——賢妻?
「你洗完了?」她回頭望一眼,溫柔地笑著。「我已替你預備好了。」
「謝謝,非常謝謝。」他心中塞滿了複雜的情緒,卻只說出了這句話。
蕙心慢慢站直,緩緩地伸手掠一掠垂下的短髮,她臉上有工作過後的淺淺紅暈,眼中光芒是那樣溫柔——溫柔得幾乎沒在一向冷傲的慧心臉上出現過,甚至斯年在六年前也沒見過。
「什ど時候你變得這ど客氣?斯年。」她微笑。笑容中有絲請懶,有絲倦意,非常的有女人味,非常——吸引人,令人心弦激盪。
斯年呆呆地望著她,竟忘了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