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誰也說不出話。
「九姨婆是甚麼原因過世的?」
「以醫學上來講,人老了,是自然死亡。」醫生用毛毯替她蓋好。「可是她的情形好特別,我的感覺是她剛完了一件心事,放心去了。」
「不必——研究了,」何令玉吸一口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我開死亡證明,你們報警,」醫生原非當局者,十分理智。「同時接洽殯儀館。」
何令玉立刻吩咐傭人,許家大屋立刻就忙碌起來。一位受人尊敬的長者過世,大家都想在最後的時間盡一點力。梵爾隨著少寧下樓,走在那初次見九姨婆的玻璃長廊上。
「就好像昨天,我看見她緩緩從那端走來,穿著米色旗袍,陽光斜斜的從背後照著她,好似神仙般人物。」她說。
「他這一生為一個信念,一個人而活,」少寧思索說:「事情結束,凡塵俗務俱了結,於是含笑而去。」
「值得嗎?」她似自問。
「不存在值輿不值的問題,只要她快樂,她甘心情願就行。」
「你猜高紹裘當年知不知有這麼一個小小女孩默默愛著他?」她問。
少寧還沒講話,她又接著自己回答。
「他知道,一定知道。所以剛才你講那句話。」
「不,梵爾,」他抓繁了她的手。「我不能相信這種事,我信科學。」
「科學解釋不了的事太多,」她微笑。「人類的知識有限。」
「我寧願相信科學。」他堅持。
「我相信眼目所見,所感覺,所思,所想,所夢。」她很溫柔。
「太不理性。」
「理性怎能解釋我們近一段日子所遇到的事呢?」
「巧合?」
「編故事也沒有這樣的巧合。」她搖頭。
「若講給人聽,怕被人罵妖言惑眾。」
「那就不講,」她很乾脆。「我們自己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就好。」
「真——發生過甚麼事?」他問。
她望著他半響。
真發生過甚麼事?要講,真不知從何講起,或者在日本上空,飛機遇氣流那一剎那間的幻象開始——一剎那,彈指即過的事,她竟追尋了這些日子,甚至放棄了工作。
她是不是傻?癡?迷?或者墜入一種她不明白的幻象中?
「我想回家。」她突然說。
「哪個家?」他也有迷惑?「香港或美國的?」
「美國。九姨婆葬體之後立刻回去,」意志立刻凝聚,堅定無比。「想見父母和家人,想吃紐約路邊的牛油圈,想去百老匯看場舞台劇,想家裹那只波斯貓,好想好想。」
「你走了,我呢?」他目不轉睛。
她雙手在空中揮舞,把四散的意念抓回來。
「我等你的大紅花轎來迎娶。」
他滿意的深深吸一口氣,緊緊擁著她向外走。在花園裹,大半天的毛毛細雨已停,天邊現出一絲陽光。
「雨過天青?」他問。
「太老套。應該說——」她俏皮的笑。
「說甚麼?」
「撥開雲霧見青天。」她大笑。「包青天啊!」
走出許家花園,有一種重新回到現實的強烈感覺。重回現實?
轉身望著許家大屋,再真實也沒有了,發生與它有關的一切事故——也那麼真?
不願再想下去,真的,假如已過去,冤冤怨怨也各得其所,塵歸塵,土歸土,此後——對,還是多想以後的事。
人的一生也不過宇宙光年中的一瞬,真幻之間又可必再執著。
九姨婆的葬禮以佛教儀式舉行,一切禮儀規矩做到十足。令所有人印象深刻。
九姨婆仍是帶著那絲微笑,仍是那般美麗出塵,仍穿著她那身似會發光的米色。
在瞻仰遣容時,梵爾不自覺的伸手摸摸她的手,不知是真是幻,仍覺溫暖如呵。於是梵爾想,九姨婆不是死了,是醫生所說「回去了」,這麼美好的女人,天使變的。
做法事的最後一節,所有死者的近親排隊隨著大小和尚繞靈堂數圈;很自然的,梵爾和少寧走在隊伍中。聽著大和尚喃喃念著經文,心靈越來越安詳平和。
九姨婆九十幾歲的笑喪,沒有人悲哀哭泣,大家的感覺都是「她回去了」。「回去」是值得歡欣的事,對不對?
走出殯儀館,少寧握著梵爾的手漫步在尖沙咀海傍大道上。兩人各自想著心事,雖沉默卻和諧。
「有一件事我至今不明。」少寧說。
她側著頭望著他。
「一七三九號大樓地下室的那見方濕水泥。」
「你的浪漫思想,靈活頭腦呢?」她笑。
「有關係嗎?」
「你不覺那是方淑媛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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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默一下,漸漸的眼角滲出笑意。
「前世眼淚流盡,今生該是快樂女郎。」
「你說誰?」她盯著他。「不是不信前世今生?」
他擁她人懷。
「我只要你快樂。」
快樂,每個人夢寐以求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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