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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嚴沁

  「你們並不能證明方淑暖是高紹裘外面的女人,誰看見他們私奔的?」

  「原來她的未婚夫農敬軒一直知情,他一直在容忍,因為他愛方淑媛。我都不明白,她有甚麼好,值得兩個不凡又出色的男人這麼為她。」

  「你並不熟她。」梵爾很自然替淑暖打抱不平。

  九姨婆眼中閃過一抹凌厲。

  「我當然熟悉她,在上海誰不知方家的掌上明珠呢?她是上流社會的公主,是聖約翰大學校花,是最出色男人眼中最佳女朋友,是上海人的寵兒,」她一口氣說:「只是——誰也小知道他倆是怎麼搭上的。」

  梵爾聽出她語氣中的不滿,女人善妒,尤甚都是出類拔萃的嬌嬌女,她對方淑媛的敵意可以理解。尤其方淑媛似乎得到高紹裘。

  「九姨婆當年在上海也是神仙般眾人仰羨的對象。」梵爾說。

  她並非想討好,很自然就說出來。

  九姨婆看她一眼,搖搖頭。她搖頭的意思是表示謙虛?或個以為然?她沒說出來。

  「他們不是在那晚俞家的舞會中見過嗎?」少寧說。

  「只見過一面,一見鍾情。」九姨婆像自語。「可憐的二姐。」

  少寧望著梵爾,心中一片柔情,他對梵爾不也是舞會中一見鍾情嗎?

  「你所知道的僅是這些?」梵爾再問。

  「當然不止這些。甚實紹裘對我很好。每次飛行回來,總會帶我逛街,我們最喜歡去「惠羅」公司,那兒的東西最美麗最時髦。他曾送我一對涼鞋,紅白色軟皮編織成的,好美好美,一直保留到現在。他說過,我擁有一對他見過所有女人中最美麗纖細的腳,所以送我涼鞋。他一直對我很好很好——」

  梵爾輿少寧呆住了,怎麼越講越不對了,她對高紹裘的傾慕之情已顯露無遺。高紹裘就是她守著一身不嫁的愛情?

  那個時代的女人怎樣理解愛情?

  「九姨婆——」少寧輕呼。

  「他帶我去過他們空軍「勵志社」的舞會,那麼多年輕飛行員,沒有一個比得上他,沒有一個。他帶我跳華爾滋,所有的人都圍在四周看,說我們合舞得天衣無縫,是最佳舞伴,」九姨婆完全沉醉在自己的往事中,臉上帶著甜笑,眼中儘是醉意。「他們都說,二姐都比不上我,我們才是金童玉女——」。

  少寧悄悄拖著梵爾退出來。再聽下去,怕都是九姨婆的「少女情懷」,不是他們要追尋的主線。

  「現在去訂機票,看明天可否成行。」他說。

  三天之後,他們才重臨上海。

  仍然住在上次的飯店,仍然找著那位曾帶他們遊覽的的士司機。

  「知道你們一定會再來。」的士司機說得很特別。「尤其這位小姐。」

  「為甚麼?」

  「方家小姐——不是這位小姐的先人嗎?」他說:「她們長得一模一樣。」

  「你見過方小姐?」

  「當然沒有,但父親的舊相簿裹有。」

  「能帶我們見你父親?」梵爾急問。

  「只怕不能,他過世了。」司機搖頭。「在文革初開始時去世的。」

  「那些舊照片——」

  「明天帶給你們,或者你們去我家。」

  「現在就去。」梵爾急不及待,事情真相是否立刻可以出現?

  的士司機姓劉,住在一個狹窄的弄堂(巷子)襄。看得出以前屋子都還不錯,可能是中等家庭的公寓。可是幾十年下來,紅磚都變黑,剝落了,顯得寒傖古舊。

  劉司機帶他們走進其中一間屋子——就是一個房間。除了光線稍暗,襄面佈置還不錯,有電視冰箱甚麼的。

  「地方狹窄,請勿見怪。」他說。

  立刻從櫃裹找出一本極舊,不只泛黃而且霉爛的相簿。

  「慢慢看,這是爸爸留下的。」

  梵爾緊張的接過來,開始翻閱。

  「能告訴我關於你們和方家的關係嗎?」

  「我們劉家和方家是近鄉,都住「慕爾鳴路」,他們十七號,我們二十九號。方家花園是這條馬路上最漂亮的房子,方家伯伯當年是上海的名人。父親則是做生意的,我們劉家是開「會館」的」。

  「會館——」少寧不明。

  「會館就是現在的殯儀館,上海所有的會館那時都是父親開的。」劉司機頗為自傲。

  「解放以後一切改變,父親被鬥,說他專發死人財,便受了點苦。父親身體不錯,捱過去了,十年前他才過世,算是長命。」

  「跟方家很熟?」少寧問。看一眼聚精會神於舊相簿的梵爾。

  「也不是太熟,是鄰居,商場上也常見面,反正是朋友,方小姐又那麼出名。」

  「她憑甚麼出名?」

  「哦!她美麗,年輕、富有,又是聖約翰的高才生,還有個甚麼部長兒子的未婚夫,最主要的是她為人極好,一點架子也沒有。」

  這輿九姨婆的話不同,她說她驕傲,冷。是觀點輿角度?或是心理因素?

  「父親告訴你的?」

  「是。當時我若不是小孩就可能未出世,但從小就聽許多姨媽姑姐講起方小姐,大家都喜歡她,也同情她的遭遇。」

  「她遭遇了甚麼?」

  「姨媽她們說她拋棄了未婚夫,跟一個浪子私奔,不知所蹤。她父親也被她氣死。」劉司機搖頭。「方家從此衰落。姨媽說她們都不明白,放著大好未婚夫不要,那個浪子憑甚麼吸引了她?說她一定遇上拆白黨。」

  梵爾從舊相簿中拾起頭,疑惑地問。

  「是她嗎?」

  劉司機和少寧一起趨前,看見舊相片中一個溫婉美麗及典雅修長的女孩子,那女孩的確和梵爾有幾分相似。

  「就是她,」劉司機很興奮。「上次我看到任小姐時就很驚訝,你們這麼相像。」

  「你怎知道我姓任?」

  「我向飯店職員打聽,」劉司機笑。「我以為你會姓方,是方小姐後人。」

  「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

  劉司機摸摸頭,露出個很困惑的表情。

  「爸爸曾告訴我,或者——方小姐沒有離開上海,不過只是懷疑。」

  「為甚麼懷疑?」

  「爸爸說方小姐失蹤後第二年,他和媽媽清明節到天主教墳場上墳,曾經碰到方家的女管家曾太,遠遠的看見曾太在一墳前祈禱。曾太離開後,他們好奇的過去看看,是一座新墳,碑上除了一個「方」字之所,只有一個年份,那正是方小姐失蹤那天的日子。」

  少寧和梵爾驚愕對望。

  「甚麼意思——」他們齊聲問。

  「爸爸也不知道。但那墓碑上寫著「方」字,又見女管家上墳,日子又那麼特別,他猜輿方小姐有關。」

  少寧想一想,用力搖頭,想搖掉甚麼可怕的思想似的。「不會,一定不是。」

  「你想甚麼?」梵爾臉色古怪。

  「沒有,甚麼都沒有。」他轉向劉司機。

  「可否請你帶我們去天主教墳場?」

  「莫說天主教墳場早已不在,上面蓋了好多房子,而且這個時候,誰敢去?」

  「墳場已不在?」梵爾大失所望。

  「六十年代的事,上海已有天翻地覆的變化,那能還找到以前的痕跡。」

  「當年的人——我是說你的姨媽姑姐,還有沒有人活著?」梵爾問。

  劉司機搖頭再搖頭。

  「長命的人不那麼多,尤其經過十年文革,老一代的人都捱不到今天了。」

  臨走前,梵爾提出一個要求。

  「我可以拿走那張方淑暖的照片嗎?」

  「可以,可以,」劉司機人很好,很大方。「我留著也沒用,你們那麼像,留著做個紀念。」

  少寧接過照片仔細看了一陣。

  「照片裡五個人,你都認識?」他問。

  「爸爸說那三個都是我的阿姨們,那個男的是方小姐未婚夫。」

  「農敬軒——」梵爾搶過照片仔細端詳,高大男人一個,看不出甚麼特別。

  「這男人配不上方淑媛。」少寧有點厭惡的說:「難怪她不要他。」

  「他叫農敬軒?」劉司機笑。「我們不知道他名字,爸爸說,這男人常出入方家花園。」

  「見過那個飛行員高紹裘嗎?」梵爾問。

  「沒有。爸爸說從來沒見過他,既然是別人丈夫,行動當然鬼鬼祟祟,不敢光明正大。」

  「也不一定,」少寧的視線飄向窗外。「他們的愛情可以這麼不顧一切,沒有甚麼令他害怕。」

  「聽媽媽她們說,失蹤前,方家長輩沒有人知道這件事。」劉司機說。

  「不。有一個小孩知道,那是方家大廚的兒子林德才。」少寧說。

  「你說阿才?他現在那裡?老人,他居然沒死,我們是好朋友。」劉司機叫起來。

  「你認識才叔?」梵爾以外。

  「我們當時一起上小學,每天一起坐電車回學校,小時候我和他最要好——他現在好嗎?做甚麼?」

  「他是香港很出名的大廚,生活很好,我會把你的事告訴他。」

  「讓他回來看我,太好了,阿才居然還在——啊!他知道方小姐的事,他知道。」

  「他知道得以告訴我們,並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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