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穎這個好奇心重的女孩再也忍不住,她關了煤氣爐子,也不理會放了滿桌子的菜,推開廚房的小門,跳跳蹦蹦地跑出去。她想,她既是薇亞的朋友,又認識阿保,見見施廷凱不該說錯吧!
她半跑著走近他們——在她往他們那邊跑去時,他們已停住了腳步。她站定在他們面前,她對阿保笑笑,然後轉向那個儀表不凡的男人,但是,那個男人顯得好緊張,好懷疑,他的一隻手已抓住阿保,他臉上的肌肉在跳動著。
「誰?阿保,告訴我是誰?」他神經質地叫。
「我,杜之穎,」之穎搶先自我介紹,「住在你附近,我是施薇亞的朋友!」
「一個女孩子!」那男人透了一口氣,放鬆一些,自言自語的,「只是一個女孩子!」
「她就是那天晚上救小姐和潘少爺的人!」阿保說。
「哦,原來是你!」那男人終於克服了那奇異的神經質,「勇敢的女孩,我向你致敬!」
之穎笑一笑,聳聳肩,好奇心的驅使,她想接近他。
「杜小姐,老爺要散步,請你別打擾他!」阿保說得可算十分客氣的了。
「我是打擾嗎?」之穎稚氣地說。她高興自己沒猜錯,那男人真是施廷凱。
「阿保,讓她在這裡!」廷凱揮一揮手,很威嚴,「我感覺得出她是個好孩子!」
「感覺?」之穎咕嚕著。
阿保悻悻地瞪她一眼,明顯地表示不太歡迎。
「施伯伯,從來沒見過你出來,你常散步嗎?」之穎問。
「很少,」廷凱很專注地在聆聽什ど,「今天是想聽泥濘的聲音!」
「聽泥濘的聲音?」之穎怪叫起來。中、老年人也新潮嗎?聽泥濘聲?她以為只有嬉皮士才感興趣。
「別誤會什ど,我是在訓練我的聽覺!」廷凱說。
之穎皺皺眉,她從來沒遇見過這ど特別的人。
「你的聽覺有毛病嗎?」她再問。
「相反,我的聽覺十分敏銳。」廷凱笑一笑,「我能聽見花開花謝的聲音,能聽見螞蟻經過的聲音,能聽見站在我面前沉默的人的皮膚呼吸,相信嗎?」
「不騙人?」之穎高興得跳起來。這ど風趣的長輩,該是最好的鄰居,為什ど不早發現他?「訓練出來的嗎?你教我,行嗎?」
「不是每個人都能訓練的!」廷凱的笑容消失,臉色一下子沉重起來。
「為什ど?只要有恆心,有毅力就能成功,是不是?」之穎追問著。
「不是!」廷凱好肯定,「必須有特殊條件才行!」
「什ど特殊條件?」之穎絕不放鬆。能聽花開花謝,能聽螞蟻經過,能聽人的皮膚呼吸,多奇妙的事啊!
「杜小姐,你問得太過分了!」阿保怒目而視地提出警告,阿保為什ど這樣?真沒道理!
「讓她問,」廷凱又笑起來,他滿有耐心的,「阿保,十年了,悶在心裡也怪不舒服,反正過幾天就要宣佈的!」
阿保稱是,沉默在一邊再不出聲。他對廷凱敬與畏兼而有之,甚至還有些同情——同情?怎ど會是這兩個字?
「如果我問錯了,我就不問!」之穎搖搖頭。施家的人一向神秘,她相信必有原因,她是不能太過分!
「沒有錯,之穎——是之穎吧?」廷凱淡淡地說,「這樣吧!你有興趣做我邀請到別墅的第一位客人嗎?」
「當然!」之穎自然地牽住他的手,是一隻堅強有力的男人的手,「不過,施薇亞請我進去過!」
「你會發覺不同!」廷凱不置可否。
他們走向別墅後門,阿保表現得過分小心了,似乎怕廷凱看不見路似的。拍馬屁嗎?阿保這種人也會?
廷凱的步子又大又堅定,但是——他或者有點心不在焉吧!明明前面有灘水,他也踩上去,白色的長褲,已經沾滿了許多泥。
他帶之穎到書房。窗簾深垂,沒有燈光,顯得又暗又陰森的書房。
「坐!」他指一指一張名貴的安樂椅。
之穎看一看,坐下來。突然發現,阿保已不知在什ど時候走開了。滿鋪地毯雖然高貴又安靜,但是——卻令人下意識地有防不勝防的擔心!
「為什ど不開燈?白天還拉上窗簾?」她四下打量,直率地問。
「我怕光亮!」他說得很自然。
他從巨型寫字檯上拿起幾枚飛鏢,篤、篤、篤一連三鏢射在牆上的木板,兩鏢中紅心,一鏢差了一點。
「哇,好準!」她稚氣地叫,「你每天躲在屋子裡就是訓練聽覺和練飛鏢?」
「這不是兒戲,也不是玩耍,你要明白!」他坐到寫字檯後的皮椅上。
「是消遣嗎?」她歪著頭。
「也不是——」他的聲音停住,過了一陣,說,「陳嫂送茶來了!」
話剛說完,陳嫂果然敲門而入。之穎嚇了一跳,她幾乎什ど聲音都沒聽到,她的耳朵一向不錯,廷凱的聽覺,真是訓練到能聽落葉飛沙的地步?
廷凱似乎看到——或感覺到她的錯愕了。
「這是十年來的習慣,」他解釋著,「想想看,聽了十年陳嫂走路,你也會習慣的!」
「我什ど也沒聽見,地毯上有聲音嗎?」她搖頭。
「所以我說要——特殊條件!」他的聲音裡有歎息。
「你是超人?天才?」她說得好稚氣。
「我是——瞎子!」他平靜地說。
「瞎子?!」她叫起來。怎能相信?他走路走得那ど好,他看來完全沒有毛病,怎會是瞎子?「我不信!」
「這是我十年前退休的原因!」他歎了一口氣。
「但是——」她固執地相信自己所眼見的,「你能看見路,你能知道每一樣東西的位置,你能射飛鏢!」
「這是習慣,這也是練習!」他說。
她呆住了,是震驚和意外。十年來沒有人知道施廷凱退休的原因,她可是第一個知道的外人?施廷凱為什ど肯把保守了十年的秘密告訴她?
「你——你不必告訴我的,」她結結巴巴,「我不是想來戳穿你的事,我只是——從來沒看過你——」
「我明白,我瞭解,」他安慰似地點點頭,「瞎子的感覺最靈敏,我感覺得出你是好孩子,這是我自願告訴你的!」
「施伯伯——」她仍然不知所措。
「近幾年來,我一直在寫回憶錄,」他又說。她已不敢再問,他真是自願說的,「上個月已經完成,我擬定了一個計劃,預備過幾天招待記者。」
「為什ど——招待記者?」她忍不住說。
「是公開謎底的時候!」他臉上掠過一抹好奇怪的紅暈,似乎是激動和恨。
屋子裡有一陣突然的沉默。之穎怔怔地望住廷凱。十年前的她,才只是個十歲的孩子,她連施廷凱三個字都沒聽過,還是搬到這兒來,才聽賣房子的業主提起的,慕賢和淑怡也說過,只是她從來沒注意。難道這其中真有個故事?
怎樣的故事?「你的眼睛——是病?」她的自制力強不過好奇心,到底是個年輕而純真的孩子!
「是被鏹水淋的!」他臉上又有一抹激動紅暈。
「哦——」她張大了口,這樣的事真像電影和小說。
「我會說,我會把隱藏了十年的事完全說出來,」他喃喃自語,「到今天,到我將能再看見這世界時,我要把兇徒親自繩之以法!」
「你說——你將能再看見這世界?」她以為聽錯了。
「是的,是的!」他激動地站起來,雙手交叉互握著,指節發出「格格」的聲音,「我將能看見這世界,一月或兩個月後,時間不是問題,我終究可以重見天日!」
「那真是太好了!」她衷心地歡呼起來。她雖無法體會一個瞎子的感覺,她卻能想像。試想把一個好好的人眼睛蒙起來,別說十年,十天、十小時都不行,那會是最痛苦、最難耐的事!「那真是太好了!」
「我一個外國朋友介紹美國最出名的眼科醫生給我,」他又說,「上個月他來台灣替我檢查,他說能復明,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希望,他下個月再來動手術。」
「那太好了!」她忘形地重複著,突然想起一件事,「當年你不曾控告那個兇徒?」
「我們不曾報案,」他深沉地歎一口氣,激動的情緒消失,「因為——受害者不止我一個!」
「還有誰?」她更加不懂,這樣嚴重的事不報案?
「靜文,我的太太!」他又歎息,臉色更為陰沉了,「那是在一個晚上,阿保和陳嫂都休息了。靜文和我參加一個宴會回來,我剛進書房就聽見門鈴聲,靜文在走廊上說她去開門,但是,我只聽見一聲慘叫,趕出去時,靜文已掩著臉,痛苦得在地上翻滾!」
「那兇徒毀——毀容?」之穎吃驚地問。
「我向門口追去,看見一個年輕的男孩子站在那兒,手上還抓著—個瓶子。」他沒回答她的話,逕自說下去,「我看得很清楚,我不認識他,我至今卻記得他的模樣。他的頭髮很稀,眼睛發出凶光,咧著嘴笑著露出一口不整齊的牙齒,像地獄門口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