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她每一個動作都優雅,每一個表情都動人,談吐斯文,一顰一笑都充滿了成熟美感。他何其幸運?能常伴左右。
她的畫展成功,他與有榮焉。
整整五天畫展他都留在會場,愷令在他就退到一隅。悄令累了回家休息,他就站出來幫忙主持著,很自然的情形。
他本身也是名人,世界十大攝影家之一,很多記者認得他。想訪問他,他一一拒絕。這個時候,他不願分了愷令的榮譽。
「董愷令和你是怎樣的交情?」有記者半開玩笑的問。
「她是我最尊敬、仰慕的畫家。」他說。
「這仰慕有沒有愛慕的成分?」
「請別開玩笑。」他十分認真。「我是嚴肅的說這件事。」
「有人說你長年世界各地奔波攝影,目的就是為董愷令找尋作畫題材。」又有記者問。
「我只為藝術。」他臉上沒有表情。
「她是你忘年的紅顏知己?」
司烈覺得自己彷彿被迫到一個牆角,有窒息的強烈不安。
「藝術裡沒有年齡。」司烈說。
「你會追求她嗎?」問的人笑了。
「我不回答這樣離譜的問題。」司烈忍無可忍的站起來,拂袖而去。
他沒把這段插曲告訴愷令,報紙上也沒刊出這些花邊新聞。也許他們的形象都是正派高尚的,記者們並不想開他們玩笑。
畫展的最後一天,愷令宴請了所有參與工作的朋友,當然包括司烈。平日只喝啤酒的他喝了幾杯白蘭地,微有醉意。
「我送你回家,愷令。」他說。比起平日在愷令面前可以說—拘謹的他,今夜開朗很多。
悄令神采飛揚又風情萬種的答應。
在董家一樓客廳,司烈遠遠的坐在那兒吃著工人預備好的水果。愷令換了衣服下樓,又是另一種情景,輕鬆活潑好多。
一剎那間,司烈有個錯覺,抹掉化妝的是愷令或董靈,他們真是那麼相像。
「愷令,今夜你真美。」他脫口而出。
愷令淡淡一笑,競沒有怪他。
「你醉了。」
「不不,你和阿靈好像好像,你——」他立即停止,知道說錯了話。在愷令面前他從不會如此放肆。
「我知道你難忘阿靈,只是——那不是誰的錯,命中注定的。」她說。
「為什麼要有命中注定呢?」他突然發脾氣。「為什麼?我不要它注定。」
「司烈——」愷令驚詫。
「什麼都是注定,難道我的夢,母親的一切,還有佳兒、璞玉、你、阿靈都是注定,我不要相信。」
「你怎麼了?」愷令笑起來。「顛三倒四的像個孩子。我知道你心裡不開心,卻也不能亂發脾氣,是不是?」
「是真的。為什麼要命中注定呢?命中還替我注定了什麼?為什麼不一次讓我看清楚?為什麼要拖拖拉拉?」
「你活得不耐煩?」她笑他的稚氣。
「我只是困擾,為什麼會這樣?」
「阿靈也有一樣東西留給你。」她說。
「是什麼?」司烈心靈震動。
「很奇怪,是一個香檳的松木蓋子。」愷令說:「上面寫了你和她的名字,又有日期。她母親看到,就帶回來交給我。」
一個香檳的松木蓋子,簽了他們的名字和日期,巴黎鐵塔下那夜的情形一下子浮上來,她的亮麗紅衫,她感動的眼淚,周圍陌生人的掌聲,那是永恆不熄的記憶。雖然她已去了。
他闇然神傷。
「阿靈母親說,可能就是這香擯蓋子令皮爾妒忌,發脾氣,然後爭執起來——」
「是我錯。」他激動。董靈是愛他的,是不是?是不是?他又彷彿看見她感動的淚眼,她是愛他的。「完全是我錯。」
「造化弄人。」
「她可以離開那個什麼皮爾,她對他已不再有愛情。」他說。
「模特兒行業並不如你想像的簡單,不是有型有美貌有氣質就行。」她慢慢的說:「有時要犧牲,沒有後台是不行的。」
「她可以不做模特兒。」
「你們認識太晚。」愷令搖搖頭。「我沒有辦法用別的語言來解釋,只能說命中注定。」
「不,我一—」他凝望她。忽然覺得心中並無哀傷,甚至不再牽掛董靈。眼前的人不是更吸引他,更令他心動嗎?她——她——
可是璞玉說得對,董靈只是代替品,他心中喜歡的、愛的是愷令!
腦中轟然一聲,意識都模糊了。他心底的是愷令,不是董靈,是愷令。是,他益發肯定了。這誤會多麼大,後果多麼嚴重,董靈還犧牲了生命,這——這——望著愷令,他心中狂跳,熱得像發燒。
「你想到了什麼?」愷令聲音柔和。她依然那麼大方典雅。
「我——」他喉嚨發乾,能不能講出來呢?愷令才是他的對象?會不會太瘋狂?太不能置信?她會有什麼反應?一笑置之?掉頭而去?她可能接受他嗎?心中矛盾,臉色更脹紅。
司烈不敢冒險。
「你和平時不同,」愷令搖頭,像對個小弟弟。「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和阿靈好像,不化妝時簡直是同一個人。」他喃喃自語。「有時我分不出你們。」
「我比阿靈大整整三十歲。」她笑。「阿靈只像我年輕時。」
「我想知道你年輕時的事,能嗎?」他是福至心靈吧。
「太遠的往事,忘了。」她不經意的。
「隨便說一點,什麼我都愛聽。」他振奮起來。「你怎麼會學畫?」
「寂寞。」她輕輕說。
他「啊」了一聲,怎麼可能呢?這樣的女人怎可能寂寞?一定有太多人圍繞著她。
「怎麼可能?」他衝口而出。
「真的。」她陷入回憶之中。「自結婚後我就寂寞,總是和工人們一起守著一間空屋子,那是在元朗的一處別墅,又大又古老,雖然非常精緻又豪華,始終它只是一幢空屋子。」
「你的丈夫呢?」
「他有太多的應酬,有太多的交際。」她微有薄怨。「他是個好人,善良,溫柔,只是——他太多情了。」
「多情?」他以為聽錯了。
「多情的男人可愛復可恨,當他面對每一個女人時,他總對那個特別好而忘了其他人,甚至守在家中的太太。」
「你學畫也算無心插柳。」
「我並不很有才氣,」她說得十分坦率。「我是名門閨秀派,容易成名。我們的朋友甚至我們自己都可以捧自己。我很明白,藝術我並不比人高,高的是名氣和背景。」
他想起璞玉說過同樣的話,那小傢伙還真有見地,愷令自己都承認。
「但是他仍愛你,是吧?」
「我想應該是。」她說得無奈。「那個時候他狂追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是人家的太太,但他瘋了一樣去追。他向我承認,從來沒那麼狂烈的愛上一個人,他為那女人神魂顛倒,茶飯不思,弄得滿城風雨。」
「我想他是瘋了,怎能做這種事?那女人接受他嗎?」司烈問。
「不。人家根本不理他,他卻可以守在人家門口幾天幾夜,只為看那女人一眼。」她輕歎。「我是個失敗的太大,管不住丈夫的心。」
「怎能怪你呢?是他與眾不同,他做這樣的事會遭社會非議,他沒想過?」
「為愛情他不顧一切,」她神往的。「世界上少有這樣的男人,為女人頭破血流,義無反顧,到哪裡去找呢?這是他最吸引人之處。」
「你很愛他?」
「非常、非常愛。」她眼神如夢,飄向好遠好遠的天際。「我想——愛他,令我生命枯竭。」
「這不公平。」他憤憤不平。
「愛情裡哪有公平這回事?你愛他,他就對你有一切權利,至有權不愛你。」
「不不,你這麼好,他怎麼可能不愛你?」
「事實上,我只是他家中的太太,他對我有義務和責任而已。」她的薄怨漸濃。
「你們為愛情而結婚?」
「肯定是。」她挺挺胸,十分驕傲。「我只為愛情而嫁,絕對不為其他。」
「變心的男人。」
「不要怪他,他對我一直不錯,雖然他的愛全部轉到那女人身上。」
「這樣的事太匪夷所思。」
「最可悲的是那女人始終對他不屑一顧,他——抑鬱而終。」
「一個男人真會這樣?」他不能置信。愛情永遠不是男人的第一位。
「我親身經歷。」
「你一點也不怪他、恨他?」
「我愛他。」她垂下頭。一副無怨無悔。
「我想看看他的照片。」
她眉心漸漸聚攏,過一陣,搖搖頭。
「有機會時我給你看。」
司烈默默凝視愷一陣,心中感動更盛。這麼好的女人,那男人如此福薄。若換成他,他要全心全意、盡心盡力、無微不至的愛她。
他是愛她的,一直都是。
「這麼多年,你不會寂寞?」他清一下喉嚨。
「他死後我反而充實了,」她說得很怪。「至少,他常伴我身邊,再沒有其他女人的事令我擔驚受怕。」
「他常伴你身邊?」
「他的骨灰供在家裡,」她指指樓上。「我靜修的小佛堂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