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來並不太傷心──或者最傷心的時間已捱過了.飯後她還吃了大半個榴槤,看來是真的想通了.十點鐘左右她讓王太回家,然後陪著初生嬰兒睡覺──嬰兒的睡床一直在她房中,一切顯得比正常更正常.
這夜家鎮不再回家──寧兒卻表示不在意了,他沒有理由再回去.這夜他睡得並不安寧,莫名地心煩難安,輾轉反側直至天亮.他知道之倫也沒睡好,他不問,有些事最好放在心裡,說出來大家都不安.他們都例外地起得早,默然地對坐著喝咖啡,之倫原要為他做早餐,但他沒有胃口.
才八點鐘,電話鈴聲突然響起,顯得特別驚人.他跳起來接聽,然後,臉就變白,豆大的汗珠在額頭、鼻尖冒出來,人也搖搖欲墜.
「甚麼事?家鎮.」之倫奔過來.
家鎮眼中充滿了恐懼,急促地喘息的他說不出話來,呆立了幾秒鐘,他摔開之倫的手狂奔出門,只抓了桌上的車匙,連衣服也沒換.
「家鎮──」之倫追到門口,他己等不及電梯地從後樓梯奔下去,重重的腳步聲愈來愈遠.
他這樣一言不發就離開,到底為了甚麼?看樣子是發生了意外,但他為甚麼不告訴她?
之倫望著桌上昨天取回的飛機票,心中一片不安和擔心,倫敦還去得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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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深情承諾
家鎮的車瘋狂地住半山的家開去,幸好現在都是下山的上班族.回去的路並不擠,二十多分鐘已趕到.
他一口氣奔上樓──下意識地覺得電梯比他慢.他站在門口預備用門匙開門,門卻應聲而開,面無人色,眼睛已哭腫的瓊姐面對著他.
家鎮忘了禮貌地推開她奔進臥室,一大堆人阻住他的視線,岳父、岳母,王家的親戚,還有醫生和護士.
「寧兒──」他失魂落魄地叫.
大家同時回過頭來.所有帶淚的臉上是一致的怒憤責備神色,岳父王先生.香港有名的富豪踏前一步,用力一巴掌打在家鎮臉上,大吼大叫地哭罵著.
「出去,我不要看見你,你這忘恩負義的東西.你做的好事,你對得起我?對得起媽咪?對得起我的女兒,對得起我的孫兒,出去,滾開,永遠別出現在我面前.」
望著他的全是不屑、怨恨的視線,下意識地家鎮被擊倒退後兩步,撞在一個人身上.
「寧兒,我──」
「還敢叫寧兒?」岳父狂怒地跳起來.「你已把寧兒害成這樣,還敢叫她?你能把她叫回來嗎?能把她叫醒嗎?你──你──你──」
這個大富豪竟然大哭起來,畢竟父女情深.有些人跟著流淚,平日橫蠻慣的王太像突然老了十年,整個人縮短了幾寸,她撲倒在睡床上嚎啕大哭.
「寧兒──」家鎮喃喃說了兩個字,推開擋在他面前的人,突然醒悟到了甚麼.「寧兒,寧兒──」
他衝到床前,看見平日驕縱得不可一世、尖銳、嚴苛、蠻不講理、吆吆喝喝,脾氣暴躁的寧兒臉兒像紙一般白,靜靜地躺在床上,對四周的吵鬧、哭喊竟然毫無所覺,她──她──她──一股冰冷之氣流到心田,難道她真──真對自己做了傻事?
「寧兒──」他不理眾人的阻攔,用力抓起寧兒的手.「寧兒,你怎麼了?你出聲,你說話,寧兒──」
「我們不要你的虛情假意,」岳母王太用力拖開他.「你以為她能聽見你的聲音嗎?你把她害死了,我不放過你.」
家鎮意識到寧兒的手很冰冷,還有她那對睜得很大,不甘心的眼睛,她死了?真的死了?她是──死不瞑目?
又驚又懼又疚又極度不安的.他眼淚慢慢流下來.他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真的,昨天寧兒的冷靜和恍悟令他以為她真的想通了,她離開他和之倫時是那樣瀟灑,他以為──他以為──
她竟然放棄了自己的生命,她不是這種人,絕對不是,她永遠高高在上,永遠指使著人,永遠要羸,怎麼會──他捧著自己的臉哭出聲音來.
即使他不愛她,但相處了這麼多年,感情總是有的.他為她做的傻事而難過,而痛苦,而可惜,而──後悔.他是很後悔,愛情要用生命來換取,值不值得?
或者,寧兒是在懲罰他?用這樣的結局來懲罰他一生一世?要他一輩子不得安樂?老天──竟會是這樣.他沒有想到,永遠也想不到寧兒竟是一個會自殺的人.以她的個性──寧兒殺人也不會傷自己吧?
難道──他看錯了她?他從來沒認識,沒瞭解過真正的她?
各種混亂的思潮紛至,各種矛盾、不安、後悔、痛苦、恐懼、徬徨又在他身體裡撞擊,這一刻──他寧願去的是自己,死後一切一了百了,甚麼感覺都沒有了.
突然──家鎮想起一件事,一件極重要,重要得令他驚跳起來的事,他竟忘了一個關鍵的問題,他的兒子,那初生嬰兒怎麼了?
「孩子──BB在哪兒?」他的聲音因恐懼而發顫,在嘶啞,他歇斯底里地叫著:「我的兒子呢?他在哪?」
一陣怪異的沉,沒有人回答.
「告訴我,」他衝到岳父母面前.「求你告訴我,他在哪?」
岳父把悲憤的眼光移開,不肯看他.
「媽咪,請你告訴我,」家鎮又轉到王太面前.「所有的錯都是我,你怪我,是我不好,是我錯,我害了寧兒,但是──求你告訴我,BB在哪裡?」
「你還知道你有兒子嗎?」王太強忍悲痛冷然說:「我以為除了鄭之倫,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人或事能入得你眼,孩子是死是活與你何關?」
「求你──」家鎮跪在王太面前.「你可用任何方法懲罰我,但孩子──在哪裡?」
王太也意外,家鎮是有傲骨的男人,寧死不屈.她猶豫一下,慢慢說:「BB呢,我已叫人帶回王家,這是寧兒的骨血,是屬於我們王家的,你永遠、永遠、永遠不能見他,我們也不承認他是你兒子,這就是你的懲罰.」
家鎮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依然跪在那兒不動也不語,整個人好像僵硬了.
「對不起,受不起你的跪拜,我怕折福,」王太刻薄地說.「請起吧!」
家鎮依然不動,王太卻轉了住置站,堅拒再受他的大禮.
「人都死了,你再跪也沒用,活不回來.」王太冷冷地說.「你乖今夜班機去倫敦吧.去追尋你的愛情,王家與你從此一刀兩段,你──永遠欠了我們的情.」
家鎮吃驚,他們連他和之倫今夜飛倫敦的事都知道,他實在太低估也太相信他們所謂的協議──他們容忍第三者.他太傻太天真.
「我想參加──」
「不能.」岳父斬釘截鐵地說:「你害死了寧兒,令我們王家蒙羞,從現在開始,我們就各行各路,以後王家和王家的一切與你再沒絲毫關係,包括寧兒的喪事.」
「至於BB,你想都別再想,」王太聲如尖刀.「你永遠都不可能再見他.」
王先生揮揮手,有兩個男人一邊一個地架起家鎮,半推半拖地送他到門外,關上鐵門,把他永遠置諸牆外.
心中儘管慚愧、內疚、不安,也有著悲痛和矛盾,但家鎮有個強烈的感覺,他終於走出王家的陰影,今夜可以做回自己.做自己,可以擁在之倫,卻失去了寧兒和BB,世事其實是殘酷的,尤其對他,難道非要做這抉擇?
才上午十點,他茫然地在街上開著車,沒有目的地,他不想回之倫那兒,寧兒的死肯定會強烈地剌激她,她是個善良的女人,一定承受不了.
他想到治邦,他的表弟和最好的朋友.他打手提電話找到治邦.
「我有很大的困擾,你能出來嗎?」他說.
「找個地方坐下等我,我立刻來!」治邦說.
為了將就治邦,他們約了在「君悅」咖啡座.治邦十五分鐘後出現,他趕得喘氣.
「甚麼困擾?」治邦望著頹喪失神的家鎮,又吃驚又意外.
家鎮從來是強者,尤其在法庭雄辯滔滔的時候.
「因為寧兒?」
是.家鎮的煩惱痛苦全來自寧兒.
家鎮沉默半晌,紅著眼睛說:「寧兒──去了.」
「寧兒去了?去了哪裡?」治邦不明白.
「她──自殺死了.」
「甚麼?」治邦幾乎跳起來.「怎麼可能?她會自殺?我以為她寧願殺人.」
「我想──我們都看錯了她,」家鎮真心地說:「尤其是我──或者她的內心不同於外表?」
治邦駭然.他望著家鎮久久不能出聲,就在這個時候,他的手提電話響起來.
「喂,嘉芙,甚麼事?誰?之倫?誰是之倫?她找家鎮?」治邦說著.
家鎮急不及待地搶了他的電話,直叫:「之倫怎樣?她怎會找到你?她認識你?哦──我和治邦一起,我們在「君悅」──她要來?不不,你替我看著她,我們立刻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