嘯天叫了一桌子的食物,雪曼卻吃得很少,不是嫌不好,她本來就吃很少,曾被寧兒形容吃很像貓般。結果全部用盒子帶回家,因為嘯天不想浪費。
雖然如此,整個進餐的過程卻是極愉快的。嘯天想了好多特別的事說給她聽,她聆聽著像個小女孩。
「你為什麼不旅行呢?世界好在。」回家時,他忍不住問。很明顯的,她見識不廣。
「我怕坐飛機,總覺得不安全。」
「飛機比汽車意外率更低。」
「以前學森忙,他也不愛旅行。」
「如果你喜歡,我們可以自己組團去,多約幾個朋友,一定很好玩。」
「哪裡去找多幾個朋友呢?」她搖頭。
他呆怔一下。她實在太困死象牙塔了,連朋友都不多,以往的日子她怎麼過的?
「只要你有興趣,其它的我想法子。」
「我-- 跟寧兒商量一下。」她說。
她沒有拒絕,不說好或不好,她不是無意。
他很受鼓勵。
「雪曼,若我能把天下美景,靚事物介紹給你,將是我最大地榮幸。」
「我相信你會是好嚮導。」
「最好的。」他拍拍胸口。「經驗加熱誠。」
「我考慮。」她終於說。
他深深吸一口氣,非常安慰的樣子。「我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跟你是朋友,你曾經非常討厭我。」
「我不曾拒絕過任何友誼。」
「你以前-- 我曾經想過,是否我得罪過你?你看到我像見到魔鬼一樣。」
「哪兒有這麼嚴重。」她笑。
「我太放肆嚇著你,我知道。但這以前從未如此失態過,真話。」
她搖搖頭,只是微笑。
「我自己也不明白,彷彿那時不抓住你,你會消失似的。而心裡的感覺是:我們曾經非常親密,就像自己人。」
昨夜從鯉魚門回來,雪曼睡得不好,她努力不去想一些事,卻明顯的心緒不寧。早晨等寧兒出門上學,她也跟著出門。
她到中環匯豐銀行地牢,那是她熟悉的地方,那兒的職員也都認識她,她去開屬於她的保險箱。
保險箱已屬於她二十年,從她來到香港那天,她就把最重要的東西放進去。隨著年月增長,保險箱裡的東西越來越多,越貴重,又申請了第二個。但是她最常開的,仍是最初的那個。
職員替她打開保險箱就退開,她捧著鐵箱到小小私家房並鎖上門。鐵箱裡除了一部分珠寶、契約外,還有一個發黃的信封。
雪曼慢慢抽出信封裡的紙張。
是一張嬰兒出生紙,寫著一九七二年十月七日,女嬰,母親陳雪曼,父親那欄卻空著。雪曼呆呆地望著起碼十分鐘,才慢慢地把它放回信封,壓在鐵箱箱底,送回保險庫鎖好。
二十年前的往事在胸臆中翻湧著,那年發生的事,那個女嬰,那永遠彌補不了的遺憾,雪曼的心情無法好起來。
她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街上的行人車輛,街邊公司櫥窗裡的各種裝飾、物品都吸引不了她的視線,她在考慮著一件大事,一件可能是此生最重要的決定。
本來她以為此生是不可能的了,但學森早逝,她是否可設法尋找那個當年的女嬰?那時她的女兒。
是。她的女兒,如果她在,今年應該二十歲,和寧兒一樣大。
她記得當年和姐姐雪茹同時懷孕,雪茹是喜事,她-- 卻見不得光。她把自己藏起來九個月,生下女兒後就再沒有見過她,當年-- 她站定在一個紅綠燈前,當年她心灰意冷,三個月後下嫁陸學森,隨他來了香港。
這其中二十年她不是不想不念,不是不痛心,而她沒法子,她沒有勇氣把當年的錯誤放在學森面前,她也不知孩子下落。
雪茹說,孩子一落地就有人抱走,是一戶不錯的人家,肯定會對孩子好。可憐的雪曼,連孩子一面都沒見過,雪茹說不見更好,免得見了面有感情捨不得。
當年的事她獨自承擔了,除了雪茹,除了大哥沒有人知道,甚至孩子的父親。孩子的父親,雪曼搖頭苦笑,世界上的事就這麼奇妙,這麼曲折迂迴,他又來到面前。
他不但不知當年事,甚至不記得她。只說她似曾相識。他不像作偽,也沒有假裝的必要,這其中到底發生什麼呢?
雪曼無意識地走進置地廣場,她熟悉這兒就走了進來。一家精品店的女職員跟她打招呼,她茫然點頭,突然間就清醒過來。
是。現在是時候,她有這心就可以試試,就算找不到也總算試過。她下了決心,進精品店借電話召來司機,她回到家裡。
迫不及待地,她打電話去新加坡找雪茹。
「我想回來。」雪曼激動地。「我要找她。」
「誰?我不明白。」雪茹在電話裡一頭霧水。
「那孩子,姐姐。」雪曼流下眼淚。
雪茹在電話裡沉默一下。
「為什麼?你怎麼突然這麼想?」
「你不知道,我-- 再見到他。」
「啊-- 雪曼,怎麼會?你告訴他了?」
「不。他不認得我,不記得當年事,但-- 他對我很好。」
「不不不,不能再來一次,」雪茹叫,「他故意來找你,他假裝一切。」
「不是。」雪曼說:「他現在和以前很不同;他的兒子和寧兒是好朋友。」
「雪曼-- 」雪茹叫。「學森一死竟發生這麼多事,記得以前的教訓,離那人遠遠的,還有他的兒子,告訴寧兒。」
「並沒有發生什麼事,只是-- 每次看見寧兒,我總想起孩子,她們應該一樣大。」
「這對你沒有好處,雪曼。」
「你可能打聽到些消息嗎?」
「不能。當年他們帶孩子離開新加坡。」
「有名有姓,我們可以尋找,,姐姐現在環境不同,我渴望得回她。」
「人家養了二十年,肯還給你?」雪茹說。
「我可以作任何補償。」雪曼說。
「感情上的呢?」
「姐姐,請你幫我。」雪曼哭泣一如二十年前。二十年前她也這麼流著淚請求幫助,對這妹妹,雪茹永遠硬不起心腸。「求你。」
「我-- 試試。」雪茹輕歎。「對那人-- 你有什麼打算?」
「我不知道,我沒想過。」
「你還愛他?」雪茹問得無奈。
雪曼沉默。她不敢回答,根本上這二十年來,她的感情沒有改變過。
「這個人注定是你的魔星,雪曼,你不再是孩子,我不要你為他傷心兩次。」
「不會,姐姐,不會,」雪曼立刻答,「他並不知道以前的事,他認不出我,他什麼都不知道,他和以前不同--」
「你總是幫著他,寧願自己吃苦。」
「姐姐-- 」
「我替你試試尋找,有消息通知你。」
放下電話,雪曼心情輕鬆好多,雪茹的答應彷彿帶給他很大的希望。她能找回那孩子。
「阿姨,你和媽媽講電話。」寧兒突然在背後出現。
「你-- 」雪曼嚇了一大跳。
「對不起,」寧兒在她身邊坐下,「我今天只有一堂課,提早回來,阿姨,你不開心?」
雪曼立刻抹掉眼淚,心中不安。剛才說了些什麼?寧兒聽到多少?
「沒有事。什麼事也沒有。「她有點慌亂。
「珠姐說你一早出門,阿姨,有什麼事我可以替你做?」寧兒親熱地擁住她肩,「至於心裡的事,你相信我,我足夠智慧替你分擔。」
「真是什麼事都沒有,」雪曼想一想,「或者可能回新加坡一趟。」
寧兒詫異地望著她,她不愛回新加坡,前時邀她同去也不肯,現在去?
「媽媽給你介紹男朋友?」寧兒開玩笑。
鯉魚門之後,雪曼和嘯天很自然地接近了,二十年前抗拒不了這個男人,二十年後也不能。或者這一切命中注定。
嘯天每天都來陪她,有時下午,有時黃昏,有時晚上,他大方地走進陸家不再需要任何借口。每個人都歡迎他,因為他,陸家大屋又顯得生氣勃勃,又有了歡笑與光輝。
這個星期他到美國談生意,臨行前邀請雪曼同往,他希望她的視野心胸都能更廣。雪曼婉拒了,還不是時候,她這麼說。
還不是時候,也許是。他心中充滿了希望地踏上旅程。雪曼在他的下半生生命中出現,必然具有特殊意義。
習慣了嘯天的出現,他一離開立刻覺得冷清。雪曼在家度過了上午,午餐後再也忍不住讓司機送她到薄扶林。
姑姑說過,她總是在家的。
賓妹把她迎進去,說姑姑在書房中工作,雪曼讓賓妹退下,自己走進書房。
姑姑並不知道雪曼來了,她低頭注視著書檯上的什麼東西,神情是那麼專注,那麼入神,那麼渾然忘我,而臉上的肌肉線條柔和而優美,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感情。
雪曼被她這神態鎮住了,久久不能移動,她怕一移動就破壞了一切,那是無法彌補,不可原諒的。
兩個女人就那麼靜靜地對著,陽光從窗格中慢慢移動了一格又一格,姑姑輕柔地吸口氣彷彿從一個夢中醒來,她抬起頭看見雪曼,突然間震動,彷彿吃了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