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雙頰發燙,神思縹緲,久遠的記憶在心底輕輕揉動,只要她願意,稍用手指掀開,那又甜又痛的往事必躍然而出,必會帶來另一段全然不同的生活,必展開驚天動地的大變動,只要她願意。
「阿姨,我回來了。」寧兒的雙手溫柔地停在她肩上。
「寧兒。」她抬起喜悅的臉兒,眼中竟有似真似幻的眼淚。「寧兒。」
好緊緊地擁抱著寧兒。
寧兒凝視她,無法辨別她是喜悅或是傷感,然此刻,她美麗得驚人。
「你在想什麼,阿姨。」寧兒忍不住問。
「我想以前。」雪曼坦然。
「很年輕的時候?年輕得你還未結婚?」
「是。」雪曼承認。「年輕時很多事很動人。」
「我能分享嗎?」
「很瑣碎的事,」雪曼眼中依然星光燦爛,「我自己想來很有趣,很沉醉,別人未必。」
「剛才那一剎那你好美好美,阿姨,你想到一個英俊不凡的男孩子。」
「讓我保有一點秘密,好不好?」
寧兒從牛皮紙封裡拿出一份文件。
「這是老人院的基金,我已在陳漢那兒簽好名字,這一份請你收起來。」她說。
「你收起來,是你的名字。」
「阿姨,你這些都用我的名字,我擔心自己的能力,怕做不好。」
「只要你做我就開心!」雪曼握住寧兒的手。「阿姨的東西以後都交給你。」
「那怎麼行,」寧兒嚇一跳,「我擔當不起。」
「寧兒,我現在只有一個人,你是最新的。」雪曼眼中有一抹好難懂的光芒,慈愛又彷彿遺憾。「我的一切以後都是你的。」
「阿姨!」
「我們不講這些。」雪曼說:「下樓吃點心。」
「我約了老人院的林院長,明天放學會去見他並談一談基金的事,你也去?」寧兒問。
「我想請諾宜和姑姑也去,事情由她們那邊開始的。」
「我接諾宜和姑姑,你自己去。」
「好像開始真正在做一點事了,」雪曼有點興奮,「到時候由你去談,我不出聲。」
「出錢的是你。」
「出力的該是你。」雪曼笑。
相處越久,雪曼越對寧兒依賴,心理上已當她是自己女兒。女兒,她從小的夢想。
夢想,對某些幸運的人來說很容易成真,有些人卻只是一輩子的遺憾。
老人院在新界大埔附近,開了很久的車才到,是在一處山腳下。
雪曼到得最早,迎接她的是位四十歲左右的男人。非常斯文,非常有書卷味,而且一表人才,不像屬於這種地方的人。
「陸夫人,」這男人禮貌地伸出右手,「我是林士軒。」
雪曼驚訝地望著他半晌。
這個男人不像現實中的人物,像小說中描寫的那種書生。民國初年北京大學的學生,穿一件藍布長袍,圍一條白色圍巾,瀟灑飄逸地在校園中迎風而立。
他是林士軒,老人院的院長。
「林院長?」她有點不能置信。
「是。」安詳恬淡的笑容。「請進來坐。」
雪曼被迎進院長室。
相當簡陋的佈置,與雪曼平日慣見的環境全然不同。加上面對著一個不像現實中人物的男人,她莫名地拘束。
「陳漢律師和諾宜已把你的意見告訴我,實在太感謝你的支持。」林士軒連聲音都斯文清秀,不沾一點凡塵。
「不,不必感謝。是諾宜把你們的情形告訴我,我很感動,尤其你很難得。」雪曼說得並不流暢。「不過不由我管,寧兒會跟你說。」
「是。丁寧兒小姐。」
門外又有人聲,她們到了。
諾宜站在林士軒身邊替大家介紹,像個斯文雅致的女主人。她看來和士軒很熟之外,兩人之間還有一份和諧含蓄的友誼。
雪曼覺得她瞭解諾宜愛來老人院的原因了。
士軒很仔細地講老人院的一切,並帶她們參觀。老人院並不大,一百多位老人住在一幢二層樓的房子中。有很乾淨的廚房、洗衣房。這裡有三名職員,還有兩名住院護士。
「職員夠了,護士不足。」士軒說:「因為超過八十歲的老人有十幾人,有部分連沖涼都要護士代做,所以兩位姑娘很辛苦。我們的薪水比外面低,此地所有的工作人員全是志願的,教會的兄弟姐妹。」
寧兒一邊聽一邊還用紙筆記下,很認真。
士軒並沒有讓大家與老人家見面,也沒有開一個歡迎會什麼的,他顯然不是注重形式的人,一切很實在。
回到院長室,寧兒低聲對雪曼說了幾句話,雪曼含笑點頭,於是寧兒說:
「第一步先改善廚房,用現代化電器的用具。再加請兩位護士,如果不夠可以三位,」她望著士軒,「至於其它的,請林院長自己計劃,基金會負責一切錢財的事。」
「這太好了。」士軒露出好欣慰的笑容。「能得到你們這樣的支持,老人們都有福氣。」
「諾宜介紹過你,我們很敬佩!」寧兒說。雖然她年輕,辦起事來有條不紊,很有大將風度。「我們不干涉你的一切行政,基金會對你極有信心。」
「後面還有塊地也屬於老人院,如果有經費可以擴建,老人院還可以多收三十到五十位老人,不知兩位意思如何?」士軒問。
「可以把詳細的計劃和需要的經費告訴我們。」寧兒很有分寸,「我們考慮。」
「辦老人院是我一生的志願,得兩位大力支持,我--感激不盡。」士軒說得頗激動,眼中淚光閃動。
「別說感激,我們只盡一點力。」寧兒說。諾宜一直微笑地望著士軒,很欣賞地。
在回家的路上,她們都坐一部車,讓司機開寧兒的車回去。
「姑姑怎麼不來?」雪曼問。
「有位英國太太約了姑姑,她好欣賞姑姑的繩結玉石,她想買一批帶回英國。」諾宜說。
「士軒跟你感情很好?」雪曼再問。
「啊!」諾宜意外地紅了臉。「我們是談得來的好朋友,他是個有理想的人。」
「很難得一個有理想的人。」雪曼贊。「但是他並不年輕。」
「他外表比實際年齡看起來大些,他有三十五歲。」諾宜說:「他從小半工半讀,接下來又工作得非常辛苦。」
「他沒有家人?」
「領養他的老人過世之後只有他,老人院的土地是老人留給他的,地上面的一切是他工作的錢加上政府資助一部分建立的。」
「他可以申請更多政府資助。」寧兒說。
「香港政府重視的不是老人院,是學校,是教育。老人是被忽視的一群。」諾宜解釋說:「士軒一心辦老人院一方面是社會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對收養他的孫伯伯報恩。他常常說,沒有孫伯伯就沒有他,當年孫伯伯收養他時已六十多歲,所以他對老人特別有感情。」
「姑姑認識士軒?」
「見過。在教會裡見過。」諾宜笑。「士軒的老人院比較特別的是,他們讓老人們都有機會接觸宗教,讓老人們更有精神寄托。我們都是基督徒。」
「諾宜,謝謝你讓我做一件很有意義的事。」雪曼由衷地。「我會盡力支持他們。」
「我替全體老人和士軒謝謝你。」
「大學畢業,你是否加入士軒的行列?」寧兒半開玩笑。
「原本我預備出去做事,用賺來的錢支持他,因為老人院一直不寬裕。現在有你們支持,我會去幫他。」諾宜肯定地。
寧兒拍拍諾宜的手,她喜歡這樣的朋友。現代的年輕人難得有理想,大家都一窩蜂地向錢看,諾宜和士軒很難得。
寧兒突然想起自己,她有理想嗎?生活了二十年,彷彿只為成長而成長,像所有人一樣讀書,她真的沒好好想過讀完書以後做什麼。當然她會工作。但那不是理想。
理想?她笑了。這年代還有人講這兩個遠古的字:理想。
「在想什麼?」雪曼注意也很久了。
「想--怎樣幫士軒跟諾宜快些達到理想,把老人院辦得更好。」
「士軒想的是使老人生活得好些,有尊嚴些。」諾宜說:「士軒重視尊嚴,就算寄人籬下的老人她該有。下次你們可以看看老人們,他們與其它老人院的老人不同。「
寧兒有點肅然起敬。尊嚴,不是大多數人能想到的事,她也沒有概念。
「下次一定見那些老人。」她說。
這個晚上,她們又在諾宜的姑姑家裡吃著美味的杭州菜。
「你讓那英國太太帶走你的寶貝嗎?」雪曼很有興趣地問,她不說「買」。
「她選了一批。」姑姑淡淡地。「我會賣給她,因為她懂得欣賞。」
「你怎能確知她真懂?」寧兒說。
「她真懂。」諾宜搶著說,她今天非常興奮,講了比平日多很多的話。「她第一次來我們家看到姑姑的寶貝,驚喜而感歎地說『這就是中國女人最縝密溫柔的感情結晶了』。她的意思是姑姑把自己的感情完全貫注在那細碎又繁複的繩結中,她真的懂。」
雪曼震驚地望著姑姑,一個女人能把全部感情貫注在編織純潔的玉石中,多浪漫的情懷,多感人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