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人都分散各地。目前仍是孤家寡人一個。」他喝口咖啡,意味深長地看著她:「事實上,我是來度假的。再不休息一下,我會得過度疲勞的文明病。」
「看不出來。」敏敏說:「你看來精神很不錯呀!」
「是嗎?那你沒看過十年前的我,爬山、下水樣樣都來,還可以幾天幾夜不睡。」邁可頓了一下,換個話題,「要管一個大企業並不容易,那麼多張嘴靠我吃飯,什麼大小事都要管,都要做決策。就是三頭六臂的人也吃不消,何況我只是脆弱的凡夫俗子。」
脆弱?凡夫俗子?這與他全身充滿成功、信心的氣息完全不搭調,他那口吻間的揚揚自得,與舉手投足的灑脫氣魄,絕非常人。邁可讓敏敏想起了雲朋,同樣有掌握一切的驕傲與篤定,只是邁可還多了一點……。對了!是一種貴族世家承傳的氣質,難怪敏敏對他有種熟悉感。他那神態,她從小便在何家、王家很多人身上見過,眉宇間都自然流露出高人一等的氣焰。有人用它不學無術,成為四處跋扈囂張的紈褲子弟;有人則善用它,使自己先聲奪人,氣勢更高不可攀,邁可就屬於後者。
他見敏敏平淡的反應,又說:「我從哈佛一拿到碩士學位,就為家族企業效命,五大洲拚命地跑,從沒安穩地待在一地三個月以上。你能想像那種生活吧!鈔票成億成億地賺,卻沒時間花;連要娶個老婆幫忙花,也找不到空檔,你說慘不慘?」
他說完,眼睛亮亮地看著敏敏,有種眩人心智的效果。她眨眨眼,用避重就輕的方式回道:「你這一休假,公司怎麼辦?」
「我現在就要證明『公司沒有我不會倒』的理論。」邁可展開一個迷人的微笑,露出左頰的酒窩說:「你呢?你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獨自住在這裡又為什麼?」
「我打算修完我的碩士學位。」敏敏說。
「你念什麼呢?」
「我念兒童福利方面的,像貧窮及虐待的問題。」
「哦!真沒想到,我還以為你會念企業管理什麼的,來幫助家族企業。」邁可玩著手上的瓷杯說。
「我沒什麼家族企業!」敏敏失笑地說:「哪有人人都像你含金湯匙出生。」
「是嗎?」他用手比比四周,「能夠買外面那幾幅畫和這些古董花瓶,也不是普通家庭呢!」
「我說過這些都是家母留下來的。」敏敏發現他說話老被套著,像有什麼玄機。「現在台灣人很有錢,不只你們大企業買得起古董名畫,一般人也可以。」
「是嗎?」他放下杯子,說:「謝謝你的咖啡,晚上想請你吃個飯,算是聯絡鄰居間的感情,可以嗎?」
「不!」敏敏直覺地說:「我晚上還有事。」
「媽媽說的,男人第一個邀約要拒絕,對不對?」邁可看著她說:「好吧!我改天再請你。」
「我真的有事。」敏敏加強語氣。
邁可仍是笑笑,眼神是洞悉一切的。他走後,敏敏一直忍不住想起他,今天也算個奇遇了。那晚她睡得很熟,時差終於調過來了。
睡個好覺,敏敏在情緒及精神上都好多了,不再悲觀也不再觸景傷情。她一個上午都在清理櫃子。以廚房的最麻煩,她必須站得高高地,才能擦到角落。
過了中午,用三明治填飽肚子。有人敲門。開了門,發現石階上站的是邁可,他今天穿得溫暖多了,一件合身牛仔褲,米色毛衣及襯衫,頭髮整齊梳著,完全一副溫文爾雅的模樣,與昨天穿著跑步裝的性格瀟酒又不同。敏敏立在那兒又是一愣。
「對不起。」他很紳士地由身後拿出一束花說:「今天我帶花來了,院子采的,不成敬意,只是為補償我的魯莽與打擾。」
「呀!你太客氣了。」敏敏說,伸手接過來。
她身上穿著針織黑色毛衣、黑色長褲,一頭烏黑秀髮微卷地垂下,白皙的皮膚更覺嫩潔如玉,那束紫色、桔色一扎的小雛菊放在她胸前,映在她臉上,添了一種素雅中的妍麗風韻。
「我本來想買真正的花束,有百合、玫瑰、滿天星,再加上一盒巧克力,以表我的誠意。」邁可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實在不知道在哪兒可以買到。」
「這束花就很美了。」敏敏聞著花香,笑眼看他。
「任何花到你手上,都變得如絕代名卉。」他凝視著她說:「以前我相信香車配美人,我現在領悟了,香花更要配美人,才能相得益彰。」
「你在胡說什麼!」敏敏臉一紅,掩飾地說。
「我沒胡說。」他帶著自信的微笑說:「既然小姐高興了,可不可以當嚮導,帶我四處看看。我覺得像在一座孤島上,急需弄清楚狀況。至少知道哪兒可買民生用品,我已吃了好幾天漢堡包了!」
敏敏怎能拒絕?一個普通朋友都會幫忙,何況這位有著男孩子眼神的男人,浪漫及成熟混在一起,是女人最大的致命傷。
他堅持坐他那輛全新的保時捷跑車,大紅色的,十分拉風。他們在彎彎曲曲的山道轉下來,邁可開車技術很好,偶爾耍幾個花招讓她抓緊椅座。她腦中突然出現一個畫面,年輕美麗的女孩坐在這輛車上尖叫,享受與白馬王子馳騁的樂趣。敏敏的心慢慢冷靜,與這種人生活,一向是她最唯恐避之不及的,可是為什麼邁可不會令她覺得厭惡呢?
敏敏態度愈加端雅疏遠,她很有禮地指出超市、銀行、洗衣店、中國商店、書店……。對她態度的轉冷,邁可即使知道也未表露,只變得更如風度翩翩的紳士。最後他們停在柏克萊校園,在羅馬式建築的宏偉圖書館上俯瞰一片大草坪。今天人比往常多,原來是有手工藝品展。
一攤攤白布搭著的小棚四處散開,那些藝術家不少帶著嬉皮的遺風,男女都是及腰長髮,一條髮帶束在額頭,一襲手染棉布衣套在身上,腳都不穿鞋,他們散漫地躺在那兒,讓顧客感覺十分隨意,氣氛輕鬆,不帶商業味。有人是一家子帶著狗來做生意,孩子也是小嬉皮,一邊學吉他或口琴;有人單槍匹馬而來;有人是同性戀,當眾與伴侶接吻。
來買東西的人不少,因為這些藝品都很有特色,像雕木、彩繪、刺繡、玻璃玩偶、人造花、小畫、風鈴、陶藝、……,人所想得出的美的東西,都應有盡有。
邁可一路都很呵護她,用高大的身體替敏敏擋住人潮。她在他身後覺得溫馨安全;而他在她身後,她的心就會撲通亂跳。從沒有一個男人,讓她感覺彼此心靈與肉體的存在,這邁可實在太可怕,大概沒有女人可以逃過他的手腕與魅力吧!她應嚴格禁止自己胡思亂想。
這兒還有些江湖賣藝的表演。有人穿著功夫裝在使氣功,替人治病;有人表演吞火,汽油味沖天;有幾個印第安人演奏民俗音樂,幾種奇形怪狀的管笛,竟合成非常樸實自然的美妙音樂,令人聯想到——一隻蒼鷹在藍天上盡著,超脫在一切塵俗之上,邁可似也入迷,駐足良久,還丟了一大把錢在筒子中。
「這使我想起以前在中山中旅行的日子。我曾在大煙山的印第安保留區住一陣子,天天有這種與大自然合而為一的感覺。在名利金錢追逐的世界中久了,還真忘了這樸實純真的震撼力量。」邁可很認真地說。
敏敏忍不住看著他,他真的很誠心,臉上所有玩世不恭或虛偽世故都不見,只是一張純男性的臉,歷盡滄桑、深如大海,原來他不是只會在都市叢林中鑽營迎媚的膚淺人類。她太多心了。
他們在路邊吃烤肉,聽著野台的鄉村音樂。
「我是地主,我來請客。」敏敏搶著付錢。
「不!這點我堅持。」邁可笑著搖頭:「我從不讓女人請客的。」
敏敏不想當眾和他爭。他利用這一點,又送了精巧的手鐲、鏈子給她。最後還搬了一個半人高的淺灰陶瓶到車上,加一大束美麗的人造花及芒草。敏敏本以為他自己家裡要用的,沒想到他直接拿進敏敏的家中,就放在原本那架鋼琴的角落。屋內燈光柔柔投射,如真似幻。
「你這樣破費,我真不好意思。」敏敏不安地說。
「你陪了我大半天了,這還不及我想表達謝意的千萬分之一呢!」他半認真地說:「況且我喜歡買東西給你,只要不是天上的星星、月亮、太陽,我都可以買到。」
「我偏不喜歡人家送我東西。」敏敏不喜歡他的口氣與想法,「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次!」
「是嗎?沒有女人拒絕得了禮物的。」邁可說:「今晚我真正想與你共進的是一頓浪漫的燭光晚餐,沒想到成了路邊攤。不過以後還有機會,但不是明天,明天我必須跑矽谷一趟,公司有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