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信威很有條理地清下萬聖節的裝飾品,拉下窗簾,寫了張「暫勿送信」的紙條放在郵箱,讓敏敏看來一副出遠門的樣子。威爾斯的房子原本就是租的,不必他操心。一切就緒後,他又回到敏敏的面前,她依然熟睡著,依然純潔的樣子,他呆望一會,抱起她柔軟輕盈的身子,放在車子前座,還替她蓋上了厚毯子。
車子出了車庫,往山下開去,機場有小飛機在等他們。
這對信威也是絕無僅有的經驗,三更半夜地,像一個江洋大盜搶奪民間女子!如果人家知道了,不笑掉大牙才怪。女人對他而言,就如源源不斷的流水,甚至不用他取瓢來飲,就自動送上門。
他很清楚自己在這方面一向得天獨厚。在歐洲重階級的觀念,他雖是黃種人,卻來自富可敵國的家庭,可算東方的王子,吸引了不少白膚的西方少女,尤其法國女孩早熟開放,更教人銷魂。美國重利、重體魄,他的大方及俊挺外表,美國女人亦趨之若鶩。幸好他家教嚴格,自制力亦強,荒唐之中自有分寸,學業成績都是拔尖,在哈佛還在短時間內修完企管及電機雙學位。正式進入家族企業,之後就娶了商業世家,也是老爸好友的女兒雅琳。
雅琳和信威自幼就認識,但他一直出門在外,雅琳又只和佳洛玩在一起,對她實在印象不深刻。大了,雙方父母有意地湊和他們,常在一起度假,信威覺得她很有趣,便與她正式交往了。雅琳在美國讀一所私立女子學院,愛出風頭,不乏護花使者;而信威也一堆女朋友,彼此似乎也不介意。雅琳曾對信威說:
「婚前玩個夠,婚後才不會遺憾。結婚後,我絕對是賢妻良母,也要求你絕對忠實,知道嗎?」
他對雅琳是百分之百忠實的。反而是雅琳變了,她失去了以前的灑脫,天天對他猜疑質問,變成沒有安全感的怨婦,粘著他不放。當然信威自身也承認有些冷落嬌妻,但當時他事業方起步,在父兄的陰影之下想另闖一條路,要比常人更加倍努力,哪有這麼多時間陪她吟風弄月?兩人愈鬧愈僵,都不肯服輸,原本一樁看好的婚姻,二十三個月就結束。這雖然給俞汪兩家帶來一點風波,但說真的,信威內心是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從此他不敢再輕易踏入婚姻的陷阱,唯一的遺憾是無法製造繼續人,每次家族團聚,看見老哥、老姐和妹妹都有幾個孩子吆喝,心中不免有酸味,但他能娶像王蓮怡那樣的女人嗎?或許這次老媽生日,自己花些心思,再找個名門閨秀收心吧!
一個大轉彎,敏敏臉微微偏向他,月光溫柔地灑在她臉上,又引得他心神蕩漾,如此脆弱不設防;但信威知道她暗藏利爪。也許他們有得拼,他是讓人措手不及的黑豹,而敏敏是會變身上斑點的花豹,等她這覺醒來,好戲才開始呢!信威忍不住微笑,車子平滑地向黑暗中駛去。
第四章
敏敏一直在醒不來的夢裡,好幾次她感覺到燈光、人影、溫度,甚至知道車在行進,然後飛高,但頭腦昏昏沉沉地就是看不清楚。她努力動著身體,想恢復意識,然而奮戰了半日,連一根手指也動不了,反而魂魄更散了。
游游移移,四方幽冥,通過一個長而壅迫的管道之後,彷彿又回到那間寒傖不成形的破屋,阿坤酒後施暴,表面獠牙如地府的陰鬼,秀平的一張早衰臉孔,幼嬰的啼哭聲,使敏敏身上有火焚般的痛楚。
然後舜潔來了,如帶光環的天使,把敏敏帶進了童話世界,美麗的皇宮,華麗的衣裳,像易碎的水晶,敏敏乖巧謹慎,深怕卑賤的出身、血液中的污穢,會弄髒這精緻完美的一景一物。
劉家志遠遠走來。敏敏十二歲,方由陽明山搬到市區的高級公寓;家志十三歲,住在附近準備拆除的違建裡,有個賭鬼兼酒鬼的父親。
一個冬夜,敏敏幫照顧她的管家滿姨到後門放垃圾時,窄巷陰暗、淒風慘慘,突然一個黑影竄過,嚇得她以為遇見鬼。她牙齒打顫地直奔滿姨身邊,幾乎說不出話來。
「他不是鬼。」滿姨安慰她說:「他只是個可憐的男孩子,沒有人煮飯給他吃。他媽媽死了,爸爸又不常回家,所以常到我們後巷找東西吃。上回你嫌太甜太膩的大蛋糕,我就給他了。」
「吃剩下的東西,有別人的口水,不是好髒嗎?」敏敏天真地問:「他怎麼敢吃?」
「敏敏小姐,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麼好命。」滿姨好笑地說:「天下吃不飽飯的人太多了。餓的時候連樹葉、泥土、小蟲都搶來吃呢!」
敏敏愣愣地坐在餐桌旁,想像那可怕的情況,小蟲怎麼吃呢?多年來她第一次想到她的生母林秀平,他們仍是住那擋不住風雨的房屋,過著三餐不繼的生活嗎?想到這些,她對後巷那男孩有了特殊的關懷,她從冰箱拿出她方才吃不下的煎包子,用紙包著,悄悄放在門外。她在門內靜聽,心撲撲地跳,一陣郎?聲過去,敏敏再由門縫偷瞧,包子已不見,只留滿巷寒風。
第二天,敏敏特別買了塑膠便當盒,要滿姨裝一些飯菜,放在後門口給家志吃。最先滿姨還遲疑,後來實在拗不過敏敏。敏敏興奮地在後門等待,突然巷內傳來喝斥聲:
哪來的野孩子?和動物一樣,把我家垃圾都翻得亂七八糟,下次要叫警察啦!」
敏敏忙開門出去,只見一人影飛快地跑著,她一時忘形,拎著便當在後面追叫:
「喂!你別跑,我有吃的給你!」
連著幾天,家志都沒出現。熱熱的便當放到涼再拿回來,敏敏內心很難過,不知道為什麼,想他會不會餓死在家裡了?
「人家都要叫警察了,他哪裡敢再來?」滿姨說。
「警察會幫他呀!」敏敏說:「警察知道他沒飯吃,不會罵他的。」
「才怪。」滿姨說:「警察會把他交給他爸爸,他爸爸就會打他一頓。」
「他爸爸真壞,不煮飯給他吃,還要打他!」敏敏皺著眉說:「還不如待在孤兒院裡,我們去和媽媽說,讓他進孤兒院,好不好?」
「千萬不可以。」滿姨說:「你媽工作忙,哪有心情管這些。我以前住過違建裡,知道那男孩叫劉家志,他老爸是流氓,會拿刀殺人的,我們都不敢管,警察也沒辦法呀!」
這件事讓敏敏發愁了好幾天。直到放在後門外的便當又被拿走後,她情緒才好轉。家志總是一溜煙就跑走,敏敏沒機會和他面對面。
一天清晨,滿姨陪敏敏去巷口等校車,她穿著繡花領的白襯衫,淺灰的背心裙,淺灰的呢外套,是私立學校的校服。一雙白長襪和紅皮鞋,兩條及腰麻花辮子,乾淨又漂亮。
「劉家志站在那兒看我們呢!」滿姨說。
敏敏從手上的國語課本抬起頭來,見一個高瘦的男孩站在對面,他理個大光頭,頭型很怪,身上穿著皺皺的國中制服,書包軟軟地由肩上垂下。
他迎上她的視線,頭一轉,馬上離去。
「他怎麼走那麼快,我還沒和他打招呼呢!」敏敏歪著頭,不解地說。
「他不好意思。」滿姨說:「人都是有自尊心的,受人家施捨,向人要飯吃,總不光彩。」
敏敏不太懂。由她的角度來看,家裡米飯那麼多,分給別人吃是輕而易舉的事,而別人能填飽肚子,應該很高興了,又不是考試考不好被罰,有什麼好傷自尊心的?
那晚,她在飯盒上放張紙條,上面寫:
「劉家志:我不是施捨,只想幫忙,不會傷你自尊心的。何敏敏」
隔天,飯盒被取走後,一張紙條由門縫塞進來,內容是:
「何敏敏:謝謝你劉家志」
她知道她交了一個朋友。幾個月後,家志又沒有來拿飯盒,滿姨說他被他老爸打得骨折,不得動彈。
「那他吃飯要怎麼辦?」敏敏難過地說。
「這幾天他老爸常回家,鄰居也會幫忙。」滿姨說:「這回要站起來也要一陣子,沒見過這麼狠心的爸爸!」
「我們去看他,好不好?」敏敏說。
「唉呀!我的大小姐!」滿姨忙搖頭,「那種地方你怎麼能去呢?!萬一被太太知道了,我就失業啦!」
敏敏憋了幾日,一方面擔心家志,一方面對那一片違章建築也很好奇,就在一個黃昏,騙滿姨要去買文具,偷帶了一盒掬水軒餅乾去找家志。
違建裡的路線如蜘蛛網,比她想像的更小、更髒、更亂,到處污水橫流,路不像路,凹凸不平,靠幾塊木板鋪著,好幾次她都差點跌倒,甚至踩到穢物堆中,令她不斷作嘔。幸好劉家志的名氣很大,一說大家都知道,所以敏敏並沒有找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