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的牢房就在這裡,我要親眼看妳受懲罰!」他大吼著。
「不要!不要!我不要和你在一起,我要我父親和哥哥!」她想踢他。
這句話莫名其妙地激怒了智威,他使了力,反扣住她的手,狠狠地說:「聽著!妳若乖乖聽話,妳父親、哥哥會好過一些,也會很快就會出來;妳若一直像現在般瘋狂,我會撒手不管的,妳明白嗎?」
能有什麼選擇呢?她頹然地放棄掙扎,說:「你要怎麼懲罰我呢?」
「我說過,妳有妳的牢房。」他冷冷地說。
太陽即將西下,接著是很美的夕照,她卻處在這種不由自主,又無法擺脫的情況下。智威牽過一匹棕色的馬,身手矯健地坐上去。
「我們要走一段山路,我騎馬,而妳是犯人,只有走路的份了。」
「你不必對我解釋什麼,我跟著就是了。」她忍著屈辱,走了兩步又說:「我是犯人,你不是該用個手銬或繩子綁我,才更像一回事呢?」
「不必了,反正妳逃不掉,而且這段山路就夠妳受的!」他咬著牙說,不想再受她影響。
山裡有蒼翠樹林,有清清流水,有鳥語花香,但倩容都無心欣賞,她苦撐著一點僅餘的自尊,很努力地要趕上那匹褐馬。剛開始還容易,接著她就上氣不接下氣了。她想著那些苦行的聖者,把這段歷程當作一種磨練;但她畢竟只是個彈琴、讀書的文弱女子,體力有限,又加上穿的是長裙和皮鞋,於是她愈走愈困窘。跨過一條小溪,她跌了一跤,手腳有幾處擦傷破皮,但她仍很快爬起,人站得直直的。
智威停下馬,回 頭看她,來不及說什麼,她已越過他,逕自往前走。她的長髮濕濕地黏在額上,臉是過度運動後的桃紅,一身白裙已沾著塵土。智威由她蹣跚的步履,知道她體力透支了,只是她為何不求他休息呢?他沒見過這麼難纏的女孩子,兩年前受惑於她的美,他已應付不來;而今日她已在他控制之下,他還是有無法掌握之感。他的馬只有愈走愈慢。踩過一塊大石頭,她又踉蹌一下,幸好扶住樹幹,才沒摔得四腳朝天。
「我們休息一下。」他不假思索地說。
「不必,我不累。」她立刻回答。
「妳不累,我的馬累!」他沒好氣地說。
她就坐在原地,頭轉另一個方向,看也不看他一眼。他突然有些氣自己的心軟,想想她如何誣賴他強暴,如何害他在監獄受罪,又如何在這兩年中害他憤恨難消,這些都是他要索討回 來的。他非要制伏她,讓她悔不當初不可。
想到此,他跨上馬背,等也不等地說:「我的馬休息夠了!」
倩容才歇息一會兒的雙腿,再舉步時卻有如千斤重,凝血的傷口又麻辣辣地疼,但她不能停,不能再受羞辱。憑著一股強烈的意志力,她忍著呼吸時胸口的痛,把身體走到完全麻木,連淚也流不出為止。
剩下的山路,智威只回過一次頭,看見她勉強前進的柔弱模樣,那麼教人不忍,他有把馬讓給她騎的衝動,可是如此一來,他不又成了徹頭徹尾的大笨蛋嗎?他想到那些童話傳奇故事常有的一段--一回 頭就變成永不得超生的石頭人,所以他不再看她。讓她受罰,報了仇,他也有能力回到自我了。
紫色星辰已到手中,毒箭也一寸寸插進她的心,這正是他千方百計所要的,不是嗎?
***
當倩容看到那棟小木屋時,著實被它的破敗嚇了一大跳,她的第一個疑問是:這能住人嗎?彷彿幾十年沒有人跡了,小屋四處都是洞,木板沒一塊完好如初的,屋頂斜斜地傾著,還有燒焦的痕跡。在荒野蔓草間,他開了那扇斑痕點點的門。
「進去吧!這就是妳的牢房。」
裡頭空蕩蕩的,除了一張腐朽的矮床,什麼都沒有。地板有裂痕,蓋著枯黃的雜草,牆上及屋頂有些新木,是他釘著防止屋子塌陷的。既使是如此簡陋荒涼,她還是很高興不必再走路了。
「比起妳送我去的監獄,這裡算是希爾頓飯店了。可惜的是,附近找不到比這更糟的地方。」他由牆角丟出幾顆馬鈴薯說:「我在獄中吃的是爛掉的豆子和地薯,至少這些還是新鮮的,這是妳今明兩天的食物。」
他等著她抗議,可她頓了一下,只問:「你要囚禁我多久呢?」
「當年我是做了四天的牢犯,但我還損失三十萬美金,外加兩年的追蹤找尋。」他冷冷地說:「所以是四天,或四天以上,隨我高興。」
「我父親和哥哥呢?」她又問。
「隨我高興。」他仍是那句話。
她不再言語,靜靜坐在床緣,瞪著牆壁。他繼續等,等她吵著要些東西,像衣物、碗盤、毛巾……還有蠟燭,照明設備她總要吧?!但她都不開口,彷彿認命,又彷彿在賭氣。好!她既然不知死活,他也不必囉唆。
走出門外,他用力地鎖地門,故意說:「這不是防妳逃跑的,四處都是山野,諒妳也不敢亂跑,這把鎖是防野獸的。」
停了一會兒,裡面仍沒有動靜。智威慢吞吞地騎上馬,在林子邊又逗留了一下,等待她的懇求聲。但除了風聲鳥鳴,什麼都沒有。這樣纖秀的一個女孩,竟那麼沉得住氣,難怪他會失誤過一次;但經過這一晚,月黑風高、恐怖淒涼,就算她脾氣再倔再硬,也不得不求饒了。如此一想,他雙足一蹬,這才往林蔭深處騎去。
***
倩容不知坐了多久,等她能夠移動發麻的腳時,四周已經是漆黑一片了。藉著洞隙透進的光,她在屋內走了幾遍,發現一個坑,直落落的,她才意會是給她當廁所用的;但除此之外,沒有燈、沒有火柴、沒有棉被……他就是要存心嚇她、凍她、餓她的。踩到那堆馬鈐薯,她卻一點食慾都沒有,只好又回到床上發愣。這是她該得的,她安心受刑,或許比抄經文,更能稍減那佔據她心靈已久的罪惡感吧!
想到智威,他和她最後一次看到時又不同了。他仍然英俊挺拔,只是多了些沉毅和冷峻,增加他難以抵擋的成熟魅力;然而,他曾有的瀟灑不羈及幽默風趣,似乎完全消失,是她害他的,還是他不願意讓她看見呢?多少日子來,她重複地想像他的怨怒,甚至他的報復,之所以對前程下不了決心,等他找來也是一部分理由。她還有點怕他忘了,好奇怪的心態,不是嗎?
外頭一陣颯颯亂響,房子脆弱地搖晃著,那些聲音猛然聽來,忽地像鬼獸,忽地像千軍萬馬奔騰而來。說要堅強勇敢,但總避免不了人類亙古以來對黑暗的恐懼及猜疑。倩容開始胡思亂想,幻冥之中,彷彿有形體在呼吸撲動,她所知的妖魔鬼魅一一出現,由古墓、長棺、洞穴……那些枯瘦變形的爪正伸向她。渾身的冷汗,快速的心跳,倩容躲在床角不敢動。這是她的罪,她必須忍受荒原上的孤立與恐怖。持續的騷動令她淒惶,過度的寂靜也令她疑懼,她實在不知道自己能否捱過這漫漫長夜。突然,幾聲貓頭鷹叫,響徹森林。這是她熟悉的,外面的一切不過是動物和植物,她不斷告訴自己,讓上帝又慢慢地回 到她心中。她禱告幾句,就下床摸索著收集乾草,然後憑感覺編成十字架。這件事讓她的情緒完全平靜,也不再哭泣。
拿著毛毛扎扎的草十字架,她跪在床邊禱告:「我天上的父呀!榮耀歸及你,聖子和聖靈。請原諒我們的罪惡,請原諒我們的無知,帶領我們走出這森黑的幽谷,給予我們心靈的平靜;因為赦免的權柄屬於你,在天國,在人世,現在及永遠。阿門。」這是她僅能做的。旅行、疲憊及意外打擊,令倩容逐漸有了睡意,但不久就被凍醒。山區降溫極快,尤其是半夜至清晨間的沁冷,像針般插進毛細孔,凝結血液,再麻痺心臟。她一會抱緊自己,一會又起來跳動,幾乎一夜無眠。她期待著曙光,但新的一天會有不同嗎?不!不會的!因為她所犯的罪,因為智威,她不敢指望有任何奇跡出現。
***
一早智威就起床了,事實上,他是整夜輾轉反側,滿腦子想的都是倩容。她是一個沒吃過苦的嬌嬌女,獨自被關在荒郊野外,會不會怕得一直哭呢?還有那寒夜……天殺的!他至少該給她留一床被,這樣他就不會在這兒良心不安了!他一邊詛咒她,一邊詛咒自己,刮鬍子時,鏡中的他是一臉怒容、擔憂、憔悴,兼一種無法形容的情緒。不像長久困惑他的悲哀酸楚,但又有些類似,只是加入她的淡紫,彷彿有了顏色,活絡起來,不再冰冰冷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