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如菲像有許多話急著說,並不似往常一樣非要找到高級昂貴的咖啡廳不可,而是 一看到巷口一家三流裝潢的小店就直直衝進去。
點好的咖啡,她連看都不看就說:「你拒絕娶我,是不是因為那個叫彭雅芯的助理 ?」
「當然不是!」葉辛潛明白這又是另一場拷問,「我只是覺得我們兩個之間有許多 分歧點,結婚只會帶來不幸。」
「胡說!我們兩個背景家世相同,連脾氣也像,一個是不可一世的富家大少,一個 是盛氣凌人的千金小姐,龍配鳳囉!怎麼看怎麼配。」曾如菲肯定地說。
「富家大少?哼!」他哼笑一聲,「別忘了我是出身於貧民區,明天又要回到貧民 區,你是看錯人了!」
「我沒看錯人!」她手一揮,差點打掉他手中的杯子。「我就是欣賞你瀟灑豪邁的 氣度,你王者的作風,只要你一出場,所有的男人都如獐頭鼠目地沒有看頭。我就喜歡 你,絕不能讓你由高高在上的一方霸王,變成無名小卒。阿潛,讓我幫你,我費了好大 的功夫才說服我老爸,你別為了自尊心而誤了大好前途!」
「我也不是為了自尊心……」他極不耐煩地說。
「那就是彭雅芯囉?我曉得這幾個月來你和她交往過密!」曾如菲急了,「那種女 人我很清楚,為了你的財富,什麼手腕都使得出來。現在你沒錢了,她還會理你嗎?她 到時翻臉會比翻書還快!」
「那你就看看,破產後,她還會不會和我在一起!」他非常有自信的說。
看來,他是心向著那個女人的,任憑她種種威脅利誘都沒用。曾如菲忍不住妒火中 燒,恨恨地說:「好!我就要看看那女人能給你什麼?她的愛,能讓你留住豪宅轎車, 能讓你保住『普裕』,能讓你再叱吃商場嗎?你仔細想想,我想你聰明一世,不會糊塗 一時的!」
曾如菲高吭的聲音已引起眾人的注意,她索性更誇張地推桌擺椅,拂袖而去,大家 又把目光全集中在葉辛潛身上。
葉辛潛慢條斯理地喝完咖啡,付完帳,一副完全不受影響的樣子。其實,他內心是 波濤洶湧,如一條在黑夜中遇見暴風雨的船,真的不知道自己航行的是哪個方向,所有 能判斷的月亮、星辰都消失在黑色的漩渦中。
而如燈塔般的雅芯,又能照亮他多少路程呢?
雅芯憂心仲仲,夜裡都不能成眠,幾次打手機給葉辛潛,卻都找不到他的人。後來 千辛萬苦接通了,他的回答也都很簡短,「我母親很好,股東們還在協調,目前工作很 忙。」
反覆來去,不過這幾點,根本什麼訊息都沒有。雅芯向來不是多愁善感的女孩子, 但就老覺得他的話裡有著「你不懂生意,你幫不了我」的意思在裡面。
她恨自己沒有錢,現在又氣自己大學沒學商業企管,跑去趕時髦念什麼生化,結果 連最基本的專業忠告都不能給他!
當清晨來臨,她面對鏡中一夜沒睡的自己時,感到完全的陌生。那眼中盛滿迷惘的 女孩,就曾是帶隊參加科展,又代表畢業生致答辭的天之驕女嗎?
她的自信滿滿和堅強樂觀到哪裡去了?她甚至弄不清楚到台灣的目的及結果,到底 她能掌握的命運是什麼?
母親在她十五歲時,給她三個人生的目標和願望,一是選擇自己喜歡的事業;二是 嫁給自己所愛的人;三是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直到四個月以前,天真的她還認為有什麼難的呢?但認識辛潛後,她才發現自己連 一個小小的要求都做不到。習醫不再是她嚮往及確定的路,也不見得能嫁給辛潛,上述 兩項既做不到,又如何提及想要的生活呢?
總之,母親說的沒錯,其實很不容易……世間又有多少人像母親一樣戴著假面具度 日,最後終於崩潰呢?
她突然好想好想和母親說話,明知她開不了口、明知電話打到療養院也沒有用,她 能問的人除了父親,便是相處多年的護士蘇珊。
雅芯輕手輕腳的走到客廳,坐在兩架鋼琴之間。昏暗的大鏡子裡,她的樣子彷彿又 回到七年前那個女孩,走進母親的房間,興奮地想討論生日舞會,卻發現母親不再醒來 ……「喂!是蘇珊嗎?」她撥通號碼後說:「我是愛倫。」
「愛倫呀!你上星期沒打電話來,我一直等你呢!」蘇珊用一口紐約腔英文說。
「我母親還好嗎?」雅芯緊張地問。
「還好,仍是高貴的中國皇后,只不過有點寂寞罷了。」蘇珊說。
「我爸沒有去看她嗎?」雅芯又問。
「很少囉!連假日也說沒有空。這次感恩節,彭先生說要到加州去看親戚,人沒法 來;下個月聖誕節,又說要陪太太回中國大陸探親,也來不了。不過,倒是送了一條圍 巾,問題是,你母親又不戴。」
雅芯氣得手都顫抖,呂麗蓓是有個姊姊在加州,大陸更不用說……她就知道,老爸 有了新妻子後,必然會忘掉療養院裡的前妻,將可憐的母親當成一個令人厭惡的包袱!
「我哥哥呢?他有露面嗎?」雅芯問。
「來了一次,但待不到五分鐘就走了。」蘇珊回答。
如果自己人在紐約就好了!她就可以像往年,替母親裝個小聖誕樹,唱唱詩歌,講 講話,即使母親不動也不懂,至少四周的空氣是流動的,表示歲月年華並沒有遺忘她, 母親不必管無義的丈夫、無情的兒子,有她這個女兒就夠了!
但她不也變了嗎?愛上了葉辛潛,就不自覺地把母親放在第二位……雅芯放下電話 ,快步走回房裡,換上厚厚的運動衣褲、穿上球鞋、戴上耳罩,準備去街頭慢跑。
在門口時,剛起床的余曼玲叫住她說:「這麼冷的天,你還出去跑呀?」
「這算什麼?零下的溫度我都跑過呢!」雅芯說。
她是非跑不可,想抒發心裡的怒氣和怨氣,這一直是她解除壓力的方式。
大安公園裡晨起運動的人並不少,她誰也沒注意,只是半盲目地繞著圈,直到汗水 淋漓,急喘不已為止。
運動就出汗,如果日子有這麼單純明白就好了!
雅芯回到「妙妙」時,來上課的老師及小朋友已擠滿了空間,她正和大家打招呼時 ,余曼玲走過來說:「雅芯,有個小姐找你呢!」
雅芯這才發現曾如菲正坐在角落,染紅的頭髮,一身亞曼尼藍色套裝,那奢華時髦 的打扮,和整個音樂教室裡的藝術氣氛極不協調。
「是我。」曾如菲站起來,冷傲地說。
雅芯看看自己的慢跑裝,「曾小姐坐一下,我換件衣服就來。」
在樓梯間,余曼玲小聲的問:「她到底是誰?」
「阿姨,你還記得三十年前,章立珊迂尊降貴到市場來看我母親的事嗎?」激動之 下,她竟連最難的成語也用得極順口。
「她是辛潛的……女朋友?」余曼玲驚訝的說。
「猜對了!富家女對平凡女,老掉牙的肥皂劇囉!」雅芯自嘲地聳聳肩。
「天呀,歷史竟然會重演!」余曼玲搖頭說。
「西方也有一句話,Historyalwaysrepeatsitself,問題是,結果也會重複嗎?」
雅芯半自言自語地說。
她穿下樓的,是一件純白羊毛衣和咖啡色真皮窄裙,頭髮上戴著一條白色的寬邊發 帶,純真中帶著俏皮,是葉辛潛最喜歡的裝束之一。
余曼玲已空出辦公室,曾如菲無聊地看著牆壁上掛著的證書和獎狀。雅芯一進來, 她立刻瞟到那真皮裙子,心裡估量它的價值,不很便宜,但也不是最好的名牌。
這已是曾如菲的本能,看人先看對方的衣物首飾,分析好質料品牌,再看有沒有比 自己的行頭貴。若有,她會好幾日坐立難安,恨不得能立刻搭飛機到歐洲某名店,把東 西一掃而空;若沒有,那個人就不值得一提了!
所以,曾如菲腦袋裡記得的面孔並不多,她只要分清女僕的衣物、司機的制服、買 名牌的貴婦、穿成衣的普通人……就夠過日子了。
如今她要被迫去記雅芯的臉,只因那女人不自量力的想搶葉辛潛,那是雙重的恨!
不等雅芯開口,她就說:「去掉這房子,這裡頭的傢俱鋼琴大概不到兩百萬,連我 家一副名畫都不如,很難想像生意做得起來。」
那聲音中有著明顯的譏誚,讓雅芯忍不住說:「偏偏做得很好,余園長已是台北有 名的幼兒音樂老師,而更偉大的是,這全是她一手建立的,不靠家裡、不靠朋友,這所 有的一切,全是她個人努力的結果,比一幅名畫還有價值。」
「那是你們這些賣不起名畫的人說的,我只要和這棟樓的房東說一聲,余園長就什 麼都沒有了!」曾如菲半認真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