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幾個鄉野孩子往他們這兒衝來,口中哭喊著:「斗兒掉進河裡了!
斗兒掉進河裡了!」
湘文認得這幾個孩子。昨天黃昏,他們就在喪船旁探頭探腦,既好奇地尖叫,又好玩地裝神弄鬼,想必他們今天又去冒險了!
她忘了撿拾花冊,忘了他,直向河邊奔去,宗天很自然地跟隨她。
一個小男孩,只六、七歲光景,正在白船旁載沉載浮,水已經悶得他喊不出聲了。
宗天二話不說,脫下外衣,就往河裡跳下去。水是剛化冰的,凍得他心臟差點麻痺,當他碰到一雙小手時,那孩子已陷入昏迷。
湘文在岸上,看得非常清楚,寒冷的河水限制了他。她好害怕,不顧淑女風範,又叫又跳地說:「游到這裡,不要放棄!不可以放棄!」
他絕不是一個會放棄的人!儘管手腳都僵得失去知覺,他仍憑著內心的意志,背著小男孩,游到安全之地。湘文見他上了岸,孩子猶在肩背,卻動也不動地趴在那裡,沒一點聲息,像死了般。
他怎麼了?湘文急著要碰他,但後面的鄉民動作更快,往那一大一小的人,又裡被,又嘔水,又拍胸,而她只能坐在地上,簌簌發抖。
「水出來了,有氣啦!」有人喊。
「快送回屋裡,火燒旺些,喂紅糖姜母湯!」有人叫道。
湘文跟著大夥一塊走。才好端端的一個健壯男子,一下子面如死灰,意識全無,這瞬間發生的事,令她難以接受。真是喪船帶來的不祥嗎?不!她爹娘生前都是樂於行善的好人,不可能死後會牽引惡運的。
「姑娘,別哭了。你哥哥不會有事的。」身旁的老婦人安慰她說。
湘文摸摸臉,果然是好幾條淚痕。
宗天和阿斗被送進杏花林旁的農家。
老婦人驅散了一些雜人,立刻對湘文說:「脫下你哥哥的濕衣服,換上干的。」
「我……」湘文驚愕地說不出話來。
老婦人沒注意到她的反應,當場就扯下宗天的藍衣褲。湘文及時避開一些不該看的,臉漲得通紅,但仍得扶著他的膀臂,替他穿衣蓋被。
他的身體冰得嚇人,她的手卻熱得燙人。
「薑湯來了!」一個媳婦走進來說。
「斗兒還好吧?」老婦人問。
「醒了,正哭著呢!」媳婦回答。「斗兒醒了,他……怎麼還昏迷呢?」湘文緊張地問。
「你哥哥是用力太多,還需要休息一會兒。」老婦人微笑說:「幸虧他救了阿斗,我們還不知要如何感謝呢!」
湘文想聲明她和這男子只是陌生人,但薑湯塞到她手中,除了一口一口餵食病人外,她什麼話也無法出口。
宗天感到一股股的暖意,穿過他的胸臆,然後,一條軟軟的帕子在他臉上額頭拭著。睜開眼,是他的藍色琉璃……哦!不!是桃花或杏花姑娘……
「你終於醒了!」湘文高興地叫著。
她如黃鶯出谷的聲音,讓他全然清醒,環顧著四周說:「我昏過去了嗎?
斗兒還好吧?」
「他很好,已經醒了……」湘文說。
「托少爺的鴻福,少爺是我們的救命恩人!」老婦人和媳婦全跪下說。
「這算不了什麼!」宗天忙下床,扶她們起來,「我去看看斗兒,他年紀小,又落入三月天的河水,當心染上風寒。」
「我們已經灌他喝薑湯,少爺自己也要好好保重。」老婦人說。
「我是習醫的,很清楚自己身體的能耐。」宗天堅持說:「我最好去替小斗兒把個脈。家裡若有蕺菜,馬上炒一隻蛋讓他下肚,可以防風寒,再不然,到藥鋪買幾帖川芎茶調散或銀翹散服用也行。」
宗天說著,還回頭對湘又一笑。
湘又一直不懂那個笑,但卻鮮明地存在她往後的記憶中。直到幾年之後,她比較大了,才明白那是內心充滿感情,有著千言萬語,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的微笑。
這笑只對著心意相通的人。但在那時,連宗天自己,也不瞭解這個微笑的意義。
湘文沒有隨他去看斗兒,她已經出來好一陣子了,舅舅若是從夏家回來,見她沒守著棺,人還四處亂跑,恐怕又要訓示一頓了。
繞開所有的人,走出農舍,穿過杏花林,拾起石頭旁的藍花與書本,湘文終於又回到她那孤獨冷清的白船上。
沒看到舅舅的人影,她鬆了一口氣。
方纔的種種仍教她情緒亢奮。那吹笛男子、杏林的偶遇、溺水、救人……
想來還真如一場突兀的夢。
眼光觸及申亮和玉婉的牌位,她忍不住雙手拜著說:「爹,娘,謝謝你們的庇佑。」
一陣風吹過,船晃了幾下,白幡和燈籠潑啦作響,沒多久又恢復了原狀。
湘文坐在棺木旁,靜靜地在帕子上繡著琉璃草。
※ ※ ※
宗天把過斗兒的脈後,轉身不見隨他而來的那位姑娘,有種像丟失了什麼似的心情。
他告辭鄉民後,特意趕到喪船停泊處,恰好看到一個留鬍子的中年男人跨上船去,想必是那姑娘的親戚。於是,他止住腳步,不好再去找人。
他找她做什麼呢?宗天自己也覺得荒謬。素昧平生的,談了曲兒花兒,還有奇怪的「勿忘我」,就那麼個稚氣未脫的丫頭,怎稱得上意猶未盡呢?
還是辦他的正經事去吧!
午後,他攜著寶貝藥材來到胡師伯的藥鋪。這鋪子佔著宿州鎮中心的大片地段,一進門,一股濃郁的藥香襲來,還可以欣賞懸於牆上的雕刻,有神農嘗百草、董奉的虎守杏林、白猿獻壽……等醫史上的故事,而其中最醒目的,是以師伯別號為名的「惠生堂」三個漆金大字。惠生一聽見宗天來,便興高采烈地趕到店前面說:「我最喜歡的世侄來了,這回又帶來啥寶貝呀?」
「何首烏、人參果、黃精。」宗天一樣樣陳列。
「嘖!嘖!瞧這顏色、味道和塊頭,真是奇貨。」惠生眼睜發亮地審視著,「我曉得何首烏是兩廣的好,但這人參果和黃精定產在東北、華北,你們是怎麼弄到的?」
「這就是它奇怪之處了,這黃精偏是我在嶺南挖掘出的;至於人參果,則是家父托人由甘肅送來的。」宗天說。
兩人一來一往,熱絡地談論著,旁邊早聚集了一幹好奇的群眾。
有名小徒弟忍不住問:「這幾樣東西,真能教人長生不老嗎?」
「可不是嗎?這何首烏能教人白髮變黑髮,活到兩百歲;黃精則是咱們軒轅帝長壽的秘訣;這人參果就更妙了,聞一聞就能快活到三百六十歲。」惠生捻著白鬚說。
現場傳出一片驚歎的聲音。
「當然,光是拿著就吃是沒有用的,還需經過大夫的調製,你們可別動歪腦筋呀!」宗天又加了幾句。
惠生聞言大笑,命徒弟將寶貝收好,就帶宗天到屋後的書房。
他們一坐定,惠生就習慣拿一份病歷表來考他。
「我這兒有個患傷風的病人,他頭痛、發燒、脈象緊,我給他吃了幾劑退燒解毒之藥,為什麼情況反倒更嚴重了?」
宗天將病歷表及藥方細細研究一遍後,說:「我猜這個人的燒並不高,而且屬於虛寒體質。師伯的藥方都屬大涼性質,像香薷、厚樸、夏枯草,甚至還用了黃連、石膏。這藥下去,反而會使病人噁心想吐,汗發不出來。我建議得用溫熱一點的藥。」「妙哉!妙哉!我還是沒有考倒你!」惠生笑著點頭說:「我真嫉妒鴻鈞能收到你這麼優秀的弟子,既用心又聰明,看來可以出來自立門戶了。」
「師父說我心浮氣躁,定性還不夠,還是和他多方見識比較好。」宗天謙虛地說。
「他那老光棍,沒兒沒女的,其實是心裡捨不得你。」惠生愈說愈高興,像個老頑童般,「你想不想看我祖傳的那座針灸銅人呀?」
這銅人是乾隆年間御制的醫獎,現存於世的寥寥無幾,所以十分珍貴。宗天有耳聞,但不曾親見,據說惠生從不輕易示人。
「如果你能轉投我門下,我立刻讓你開開眼界。」惠生有心賄賂說。
「師伯,這誘惑實在太大了,但小侄真不敢引起您兩位老人家的紛爭……」
宗天趕緊說。
「我不管,我今天就是要你瞧瞧。」惠生說。
不容宗天拒絕,惠生便自書架後的夾門取出一錦盒,弄開幾道暗鎖,紅布上躺著一個兩尺不到的小銅人像,全身有清晰的經脈和穴位,還面帶微笑,造型十分精緻,足令習醫之人愛不釋手。
「爹,你又在宣揚你的寶貝呀?」一陣嬌脆聲響起。
宗天抬頭,只見一位紮著兩條辮子的少女走進。她黑亮的胖子閃動,唇邊有抹頑皮的笑容。
「元媛,你又莽撞無禮了,還不快過來見見秦師兄。」惠生對么女兒說。
「見過秦師兄。」元媛極大方地說。
「你們好些年沒見了吧?時間過得真快,前兒個才是十歲的黃毛丫頭,今年都十五囉!」惠生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