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旁始終靜默不語的老奶奶,突然用力咳一聲說:
「可不可以容我老人家說一句話呀!你們身為長輩的別頑固,小輩的也別急躁,我呢!則是用另一個角度來看事情;如意之緣果然不是誑語,牧雍和璇芝這兩個孩子早就緣定三生,無論世道如何變化,都拆散不了,你們做人父母的,怎麼還看不清楚呢?」
「娘,您怕是想媳婦想急了。即使我們改變主意要娶璇芝,世藩那裡,一定也不願意答應的。」徐仲甫說。
老奶奶不理兒子,就對著孫子說:
「牧雍,你是真心真意要娶璇芝嗎?」
「這輩子,我就認定她一個。」牧雍很鄭重地說。
「好!這門親事就由我老人家親自出馬,看在兩家翰林公的面子上,世藩不會拒絕我的。」老奶奶自信地說。
「謝謝奶奶的成全。」牧雍終於有了笑容。
但他的心裡仍是憂慮。要一個女孩被退婚後再入門,是很傷自尊的事,更何況是心高氣傲的璇芝呢?若她不愛他,恐怕連翰林公在世也都沒有用。
唉!退了人家姑娘的親,卻又愛上人家姑娘,命運也未免太會捉弄人了。
※ ※ ※
在老奶奶拜會過宋家後,牧雍就馬不停蹄地經上海,來到杭州。
宋世藩最初聽到徐家的提親,也是一臉驚愕,若不是礙於老奶奶在場,他可能會氣得跳腳。
牧雍則很委婉地把他和璇芝在北京的一段,再說一遍。
「璇芝可從來都沒提過。」宋世藩漲紅著臉說:「我曾經問過她,她說北京很大,沒見過你。」
這話打擊了牧雍的信心,害他訕訕地說不出話,幸虧積極的老奶奶不斷遊說,把她那套「姻緣天注定」的理論反覆強調。
宋世藩基於敬老之心,末了只好半妥協地說:
「璇芝婚姻的事,我早已做了不主。你們年輕人當初退婚,主張的是自由戀愛,現在你要娶璇芝,得自己去問她,她說好就好,說不要,我也莫可奈何。」
事情等於一半都沒有成功,因為牧雍完全摸不透璇芝的心思。
夏季的杭州,有灩瀲的波光映著藍天,顯出一種極乾淨濃烈的晴朗;有蒸散的水氣瀝集著稻香及荷香,飄爽入人的心脾,但再好的湖光山色,牧雍都無心欣賞,他坐著馬車直接來到璇芝的外婆家。
他是以宋世藩的信差身份要求見璇芝。
「璇芝姑娘和她的表姊妹游西湖去了。」管事的人說:「你到白堤斷橋那一帶,或許可以找到她們。」
牧雍來過杭州幾次,熟知西湖十景,很快便來到風光明媚、紅荷綠柳迎風舞的湖邊。他遠眺湖心,見遠峰、堤塔、小島及往來如扁葉的小舟。
突然,他看到四個女孩坐在一個小亭子裡,飲茶吃零食,手上還穿著茉莉花串,而他朝思暮想的璇芝就在其中。她由現代回到古典又不太一樣。在北京,她總穿得樸實簡單,像一般小家碧玉;
此刻,她身上是蛋青色鑲象牙白邊的縐紗綢旗袍,一條絲巾用翡翠別針繫著,秀髮結著碧色絲帶,劉海微鬈,加上兩隻翡翠耳環,把她原本美麗的臉龐,襯得更嬌嫩、高貴、細緻。
這真實面目的璇芝,對他又是另一種驚艷,一時間人立垂柳下,竟看呆了。
璇芝的心並不在手上那些潔白的小花上,經過那麼多日子,換了大城小鎮,北京的一切依然如此清晰;也因為清晰,痛苦就愈深入,時時沉壘,難以遣悲懷。
硬由心中除去牧雍,她想到了珣美。她到上海探完四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這久無音訊的好友,可是上海龍蛇混雜,找個人處處碰壁,甚至有人丟下一句話說:
「單身姑娘家,不是當了妓女,就是餓死啦!」
不!她不願這麼想,珣美雖沒有好出身,但傲氣不輸給她,生存能力強過她,更曾指引她明路,不可能那麼輕易就被大上海吞噬掉的……
一陣輕霧飄過波心,過斷橋,那是白娘娘和許仙初相遇處。她的心叉回到煙萃居那一夜,運河畔那個黃昏,她和牧雍的初次會面,俱是驚心動魄,也俱是郎心無情呀!
正要收回視線,另一股輕煙,柔柔的綠絲,纏住她的眼眸,而眼眸的中央,站著的就是牧雍。
她與他對視好一會兒,分不清是真或假、夢或幻,直到他走近亭子,她才驚跳起來,茉莉花散了一地。
牧雍很有禮貌地對另外三個女孩表明身份,再看著璇芝說:「是你父親差我來的,有要事相商。」
天呀!他們之間還會有什麼事非見面不可呢?幾個表姊妹聽到「徐牧雍」三個字,早瞪大眼睛,弄得璇芝更心煩意亂,想也沒想,就逕自往湖畔長堤走去。
「璇芝,等等我!」牧雍追了上去,觸及她的衣袖。
「你跑到杭州來做什麼?我不相信我爹會要你來找我!」她挪開一步說。
「我當然不是碰巧來西湖玩的。」牧雍說:「但確實是你爹告訴我你在這裡。」
璇芝不懂,但又不敢問,只說:「你幹嘛不留在天津呢?」
「我為什麼要留在天津?我早回北京了。」
牧雍有點黯然地說:「沒想到你竟自己回富塘鎮,你不是說好要等我的嗎?」
「如意已經歸還,我不願再叨擾你。」她冷硬地說。
「不!你在生氣。我實在不知道哪裡又做錯了,你至少應該告訴我吧?」牧雍說。
「你又何必在意呢?」她回他一句。
「我在意,我該死的在意,我怎能不在意呢?」他一迭聲連說了三個同樣的詞,顯得有些激動。
「你璇芝小姐只要擺個臉色,就讓我寢食難安;只要微皺個眉,就把我耍得團團轉;更不用說不告而別,讓我南北奔波了!」
這些話,句句她都懂,但出自他的口,別有深意,聽得她心如小鹿亂撞,只能又氣又急地應那句老話:「你胡說八道什麼嘛!」
牧雍可不想再壞了大事,他強迫自己鎮靜的說:「你還記得我以前所提的友情和兄妹之情嗎?」
璇芝不答,一臉倔傲。
他只好逕自往下說:「呃,我送東西給你,並不是什麼愧疚之心;我想幫助你,也非心有善念;我勸你拒絕克宇的追求,更不是出自關懷;我想陪你回家,也不是要承擔責任……我這個人自私、嫉妒、偏執、佔有慾強,別有居心……」
璇芝倔傲的神情不見了,轉而是滿臉的驚愕。牧雍是瘋了嗎?怎麼一直在說自己的壞話,難道他又背著她做了什麼事嗎?她乾脆替他說下去:「是的,你是一等一的大壞蛋。可是,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呢?」
「因為……因為我所做的一切,不是出自友情或兄妹之情,而是愛你,一種男女之間思慕的愛,我已經向你父親提出娶你的要求了。」牧雍終於說出心裡的話。
璇芝覺得一陣昏眩,如果西湖的水一瞬間消失,有人告訴她這裡是戈壁沙漠,她也會傻傻地點頭。
她心滿滿的,什麼都不懂,她無法懂,只憑直覺地問他:「你不是到天津向曹曼君提親了嗎?怎麼還能夠娶我呢?」
「誰說我到天津提親?」
牧雍恍然大悟說:「我明白了!這就是你生氣,所以不告而別的原因,對不對?
天呀!我不知告訴你多少次了,我和曹曼君沒什麼,而我也沒有其它女朋友,只除了你……」
「不要你呀我的!」璇芝雙頰發燙地說:「你別忘了,如意已退回,我們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你再不能娶我了!」
「不!退如意,是舊社會裡的我們;新時代裡的牧雍愛上了璇芝,如果娶不到璇芝,他就只有終身不結婚了。」
他癡望著她說:「只是不知道璇芝的心意如何?」
好教人尷尬的問題呀!假若自由戀愛都是如此,她實在談不下去。她心裡說不出的各種滋味,但嘴上只想說他無情可惡、玩弄人的感情、一輩子不來往的話,然而,連這種不知罵他多少回的詞句,她也半點都發不出來。
「璇芝,你愛我嗎?」他靠近她問。
這是天底下最容易又最困難的問題啊!她只有猛絞著手帕。
「你愛我,就像我愛你一樣嗎?」他抬起她的下巴問。
璇芝沒有排拒,只嫣紅著臉,眸子汪汪地看著他,他忍不住低頭,用唇在她的唇上點一下。只一下,彷彿就有千鈞之力,她手帕一甩,蓋住他的臉,人就往斷橋跑去。
他很快追上她,握住她的手說:「有了西湖當證人,你是非嫁給我不可了。」
「你聽過白蛇傳『斷橋相會』那首曲兒嗎?」她滿臉紅霞,但依舊細聲唱:
「……不記得當時曾結三生證,如今負此情,反背前盟,你聽信饞言成硬心,追思此事真堪恨,不覺心兒氣難伸,你真薄倖……」
「好!唱得好!不過,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了!」他特地高舉著手說:「我發誓,若將來我徐牧雍有負你宋璇芝,寧願被壓在雷峰塔下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