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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言妍

  一個穿著黑短衫,黑綁腳褲的漢子走過來,他長得中等身材,星眉劍目,看起來極豪爽的模樣。

  湘文走向前說幾句話,那人看看璇芝!立刻笑著同意。

  璇芝鬆了一口氣,流浪至此,終於平順下來。她必須告訴牧雍,免得他瞎忙一場。

  他們三人來到客棧內,正好看見牧雍和幾個黑黝黝的壯漢說話。

  璇芝走過去,拉拉他的袖子說:

  「你不用找人了,我已經有願意載我一程的馬車了,范家兄妹也是要到汾陽的。」

  牧雍狐疑地看著黑衣男子,對方立即抱拳說:

  「在下范兆青,汾陽人氏,請多指教。」

  「范兄客氣了,我叫徐牧雍!方從河間府來。」

  牧雍說:

  「寧姑娘單身一人,坐你們的馬車,方便嗎?」

  「怎麼不方便?!我們一路由上海行來,舍妹直嚷著無聊,現在正好有寧姑娘做伴呀!」兆青很乾脆地說。

  「你剛從上海來嗎?」

  牧雍眼睛一亮的說:

  「那麼你看到上海為反日本、反專制的罷市、罷工遊行嗎?」

  「不只看到,還綁白條參加了呢!」兆青也興奮起來。

  「從來都沒見過這番景象,很多工廠和商店老閣都把大門一關,主動和我們配合,連警察都站在群眾這一邊才叫奇呢!」

  「所以你也是一位愛國志士了。」牧雍轉向璇芝說:

  「寧姑娘,這位范大哥是古道熱腸,一腔俠義之人,路途上有他照顧,你會很平安的。」

  「我本來就很平安。」璇芝仍不忘頂他一句。

  「既然說定了,我們立刻出發,好趕上下一站的打尖旅含。」兆青說。

  太陽已逐漸西斜,高粱田隨風搖晃著金黃。

  馬車內部還算舒適,兆青就坐在前頭趕馬。牧雍熱心地幫忙裝貨,又一再道謝。

  一旁的湘文不禁偷偷問璇芝:

  「這位徐先生是你的什麼人?看來非常關心你呢!」

  這整件事的過程根本無法解釋,說相識又等於不識;說不識又牽扯如此多,若硬要理出一套說辭,大概就是蒼天不希望他們再有瓜葛,用這一路上的照應,讓牧雍把欠她的債還了吧!

  停頓許久,璇芝才淡淡地回答說:

  「他和我什麼關係都沒有,只是個行善之人罷了。」

  馬車向西而行,黃土路的盡頭,恰是巨大圓扁的紅日,望過去,有極目天涯的蒼涼之感。

  牧雍揮手又揮手。他仍不懂,一個才認識不到兩日的女孩,為什麼如此分他的心?他甚至差點不回北京,而想陪她繞一趟汾陽呢!

  彷彿有一種熟稔,彷彿有無形的繫絆,總教他放心不下。唉!想不通就不要再費神了,反正從此人各一方,自己有自己的道路,又何必再為一個萍水相逢的人牽掛呢!

  火車笛聲高響,催著旅客們歸隊。馬車已成遠方的一點塵土,欲辨也難。牧雍緩緩踱回車廂,腦中浮現的仍是寧欣,那個滿懷心事,不知微笑為何物的奇異女子。

  第四章

  秋風年起,窗外並排的幾棵梧桐樹葉落紛紛,成一片黃金急雨。

  再往遠處看,是極藍的天空,一種北京特殊的藍,淨得透明,輕如羽毛,與江南瀲瀲水光的景致完全不同。

  唉!江南。

  璇芝伏在窗口,默默神傷。她再怎麼計畫,也沒有想到自已會有落腳北京的一日。

  五個月前,她投奔隴村,正在地方辦小學的吳校長又驚又喜,不但收留她,還替她安排未來。

  「你天資聰穎,不唸書太可惜。」

  吳校長說:

  「中國目前欠缺女醫師、女老師,甚至女科學家、女政治家,這些都是我們所要努力的目標。」

  「我的志願就像吳校長,想為中國的教育盡點力量。」璇芝熱切地說。

  「當老師倒符合你沉靜的個性。」

  吳校長說:「我正好有朋友在北京的一所女子師範學校教書,環境單純,又免學費、包吃住,或許最適合你目前的情況。」這條件是再好不過了,但北京……不就又和牧雍在同一座城市了嗎?

  璇芝考慮再三,所謂最危險處也是最安全處,徐宋兩家人再如何估計,也萬萬猜不到她會躲在北京,而北京那麼大,她只要少出門,避開幾所大學的校區,碰到牧雍的機率微乎其微。

  基於自己想讀書的決心,璇芝很勇敢地上了京城。

  目前一切都很順利,除了教室、宿舍、圖書館外,她哪兒都不去,在同學眼中是一位極保守的姑娘。

  秋風又起,冷冷地沁到心頭。北京的寒意是她最不習慣的一點,由舊衣攤買來的毛衣棉懊,似乎老保不了暖。

  她呵呵雙手,回到床前折她剛曬洗完的衣物。

  這宿舍原是前清的辦公處所,沒什麼隔局,一間四四方方的房間,就擠靠著四張床,被裡還得聽風打牆的呼呼響聲。

  來這兒唸書的女孩,有些是趕時髦拿文憑的,有些是家裡窮的,有些就像璇芝,是其想從事教育工作的。

  與她走得最近,睡她隔壁床的趙秀儀就是第一種,她常卷弄她那一頭最得意的短髮說:「我爹說,現在是民國時代,女孩兒家要受點新式教育,才能找到優秀的丈夫。我本來念的是教會女子學堂,但我娘嫌我太野了,就把我送來這土土的學校啦!」

  雖是如此,秀儀仍不受影響,每天遊走北京、清華、燕京幾所大學內,風頭不輸從前。

  而璇芝還是璇芝,保留她兩根髮辮,一派大家閨秀作風,所以,她雖衣食儉樸,大家卻都很喜歡她那天生尊貴的氣質。

  她又搓搓手,這樣一個會下霜的晚上,正好可以安靜地抄寫和刻鋼版,賺的錢或許能買副手套和帽子。才放好自來水筆,秀儀就衝進來說:

  「喂!你怎麼還在這裡?大家都在禮堂集合了!」

  「星期六晚上去禮堂做什麼?」璇芝不解地問。

  「曖!我的大小姐,今晚有女青年社的人來演講,她們都是走在時代尖端的新女性,教授規定我們都要去聽,還要交報告呢!」秀儀拉著她說。

  「有這回事嗎!我才不相信。」璇芝說。

  「走啦!如果你今天不聽,鐵定會倒退一百年,中國就完蛋囉!」秀儀不放鬆的說。

  女青年社都是女生,想必與牧雍扯不上關係。璇芝其實也很想見識一下,長期受壓迫的婦女同胞,到底能獨立到什麼程度?又能為社會做什麼?

  美麗的藍天,已呈濃暗,星月隱隱掛在樹梢。璇芝隨秀儀到禮堂時,訝異於熱烈捧場的人潮,除了師範的女生,還有其它學校的學生,男女都有,把小小的場地擠得水洩不通。

  主講者有留美的碩士、留日的醫師、留法的畫家,清一色的女性,她們侃侃而談,爽快俐落,頗有女中丈夫的氣魄。

  「中國只有幾處的光芒,絕大部分仍陷於無助的黑暗裡。這黑暗根源於儒家幾千年來所衍生的專制迷信,你們當中有許多人是未來的教師,換句話,就是傳遞及散播光芒的人,一定要把自由、進步、民主帶到中國的每一個角落。」那位女碩士說到最後還大呼口號。

  璇芝隨著演講者的精采論調,頻頻點頭,完全忘了站在人群中的種種不適。

  通常靠後門的一端站的是牧雍,他因學的是光電物理,所以被女青年社請來管理照明設備的問題。

  從五四遊行的勝利後,年輕人更覺得自己力量的不可忽視,因此大小會社,各種刊物,如雨後春筍般蓬勃發展。而他們這些組織常常互通聲氣,彼此幫忙,想造成一股輿論,來制衡腐敗的軍閥政府及國際強權。半年前他回北京後,在獄中的同學紛紛被放出,沒多久曹汝霖及章宗祥下台,中國也拒簽不平等的巴黎和約。誰說只有槍桿子才能出政權呢?民意的力量才是偉大的。

  他們也向世人證明,學生並沒有野心,也不受政客的利用。事件結束後,大家都重回學校,繼續課業的研究;牧雍也全力專注於自己畢業論文的撰寫,對於很多活動,已由主角退居於配角的地位。

  在這段快速變動的時期,比較令人驚訝的是小小的千河鎮也受到衝擊,他到暑假快結束時回鄉一趟,才知道那位嫁過來的宋家小姐,在他離家的第二日就留書出走了。

  牧雍對她沒什麼印象,恍惚間她只像個沉默的影子。她這樣斷然消失,必定和他說的那一番話有關,如此看來,她也不是一般三從四德的舊式女子。他不由得敬佩起她,卻也為她流落上海而擔心。

  兩家人為這件事風波一直無法平靜,幾乎要摔斷如意,絕了三代以來患難與共的交情。牧雍還特別到宋家去請罪,上海徐家的搜尋隊也一直沒有停過。

  但誰也沒想到,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小姐,竟可以躲得一點線索都找不著。

  隨著時日的拉長,雙方家庭的氣氛愈來愈沉重,宋小姐若再不現身,或許真有世交變仇人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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