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了下來,聽出如蘭的語氣中有許多擔憂。是的,珣美沒有死,他也有許多的話要問。
「你先坐下吧!」如蘭說。
季襄找了一個可看見珣美的窗口,她正在種花,還不時和一旁的婦人說話,笑聲隱約可聞,彷彿很快樂的模樣。他眉頭皺了起來,她怎麼還能這麼開心呢?她不來探望他,告訴他她並沒有死,害他在黑暗的地獄中受苦,她如何忍心呢?
「珣美在去年十二月到達南京時,傷得很重。她花了兩個月才慢慢痊癒;但同時也喪失了一部分的記憶。」如蘭先開口說。
「喪失記憶?」季襄目光轉回來,重複地問。
「是的。」她點點頭說:「珣美醒來後,完全不記得離開過富塘鎮,更不記得自己去過上海,那一整年的事,對她是一片空白。」
「所以她也忘記我唐季襄這個人了?」他無法相信地說。
「不!她記得你,但卻是那個教美術的唐銘。」如蘭說。
***
接二連三的意外,讓季襄茫然極了。先是珣美沒死,再是珣美失去記憶,一狂喜一狂憂,擺震得他脫離了思考軌道,與現實不能銜接。
然後,他的神智又慢慢回復,眼睛在轉向仍然笑著的珣美。至少她還活著,只要她活著,任何代價他都願意付,任何情況他都能接受,只要她活生生的……癡望著珣美,季襄說:「即使是她心中只有唐銘,我也心滿意足了。」
「你很愛她,對不對?」如蘭問。
「超過我的生命。」他毫不猶豫地說。
「這就是我要知道的。」如蘭說:「珣美現在還很危險,如果曾家人曉得她還活著,一定不會善罷干休。就連她自己的親爹,也恨透她,要取她的性命。」
「我還是不明白,珣美是如何逃過這一劫的?」他稍稍冷靜,開始弄清楚事情始未。
「珣美要參加曾世虎的生日宴會時,我就有不祥之感,派阿標暗中保護她。那日在火場,情況也非常驚險,阿標是在最後一刻,從戲台把珣美拉上來的,兩人到了南京,渾身是傷,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治療好。」如蘭簡單地說。
「保護珣美,應該是我的事,卻讓阿標去做,我好慚愧。」他難過地說。
「這哪能怪你呢?當時人人都是身不由己的。」如蘭說:「聽說這件事,在上海鬧得很凶,所以我們不敢告訴任何人珣美還活著。即使是現在,也只有少數人知道這個秘密。老實說,南京也不是安全之地,所以我希望你能帶她走。」
「我會帶她走。」他毫不遲疑地說。
「但是我有個要求,你不可以再置她於險地了。」如蘭衷心地說。
「不會,再也不會了。」這點他更肯定。
「那我就放心了,相信有你在,珣美一定很快可以恢復記憶。」如蘭起身,掀開珠簾,微笑地鼓勵他說:「我的話說到此,你可以見她了。」
季襄輕輕地走到花園,仍怕是一場夢,眼睛盯著珣美,卻不敢張聲。
「珣美,看看是誰來了?」如蘭在他身後說。
珣美自月牙薔薇旁抬起頭,先是一愣,再緩緩站起來,眼眸直視著他。那種像要確認什麼的穿透,他記得,如一隻細針,曾刺破他的冷傲銳利,到達他的靈魂。
但她出聲時,其熱切僅只於欣逢故友的喜悅:「啊!是唐老師,我差點認不出你來,你瘦了好多。」
他多想擁她入懷,但又必須強迫自己,習慣她的客套及疏離,所以只能說:「我病了一陣子。聽你母親說,你也病了?」
「是一場意外,滿嚴重的,甚至很多事都記不起來了。」珣美像個女學生般,天真地說:「怪的是,連外面的世界也都來個大翻轉。」
「怎麼說呢?」他微笑地問。
「我爹破產了,拋下我和我娘,離開富塘鎮了。還有,仰德學堂解散,吳校長也走了。」她看看他又說:「你還跟著吳校長嗎?你是不是還教美術?」
「我現在不教書了。我在上海待了一段時間,聽說你在南京,特地來看你。」他提到上海,還故意停頓一頓。
「很驚訝你還記得我。」珣美有些困惑,「你上課從來不看學生一眼,好嚴肅呀! 」
「所有的女學生中,我就記得你。」他逗她說:「我記得,每次走在校園裡,就有某個女生,躲在窗子後面偷偷窺視我。她還在背後笑我呆板木訥,只配當戲班裡的丑角 ;
甚至還幫我畫一張像,要我看看自己上課的尊容。」
這些都是珣美後來透露給他的小秘密。但此刻,失憶的她,只張大嘴,兩頰緋紅,帶著尷尬及羞怯的表情說:「你都知道呀?」
「你注意我,我也注意你呀!」他的語氣含著掩飾不住的熱情。
天呀!竟連唐銘都變得幽默風趣,還用這種露骨的表達方式,這世界果真變了。更奇怪的是,她不以為忤,也不覺得唐突,一切發生得好自然,而且還有一種令人迷惑的似曾相識感。
「珣美,唐老師來帶你回學校唸書,你要不要去呀?」如蘭插嘴說。
「回學校?是去找吳校長嗎?」珣美問。
「如果你想找她,我們就去。」季襄立刻說。
「好哇!我還正想著,不能在尼庵待一輩子呢!」珣美同意地說。
「如果你要跟我走的話,我得先告訴你一件事。」他的眼睛充滿笑意,「我不叫唐銘,我的本名是季襄,唐季襄。」
「唐季襄?」珣美一個字一個字念,似乎聽過。
「你是不是覺得很熟悉?」他期盼地問。
「呃──我只覺得季襄這個名字,比唐銘更適合你!」珣美亮著眸子說。
如蘭在一旁也笑了,她輕唸一聲佛,留他們小倆口去慢慢說話。
季襄一直貪戀著和珣美說話,他極享受那種彼此重新認識的感覺,沒有爭吵。沒有誤解,和眼前的春天一樣美好。
他因為太快樂了,完全忘記秦宗天還在前面大殿的客室等他。
***
已是掌燈時分,秦宗天早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了。
當季襄進來時,他本以為會看到更萎靡不振的傷心人,沒想到面對的是一張眉開眼笑、喜不自勝的臉孔,彷彿受到某種點化……天呀!這個人總不會看破紅塵,準備出家了吧?
「師兄,到底出了什麼事?」秦宗天驚嚷著。
「珣美沒有死!」季襄忍不住又說:「她還活著!」
「珣美沒死!還活著?」秦宗天愣住,跌坐在椅子上。
「是的。」季襄開始講述事情的始未,因為太開心了,還兀自激動不已,整個人像吃了仙丹,回到以往精力充沛的模樣。
「太不可思議了!」秦宗天不斷重複說:「我行走江湖那麼多年,這還是我碰過最神奇的事。」
「比你的琉璃草還神奇嗎?」季襄心情大好,便開起玩笑。
「哎!我要說多少遍,那只是紀念品而已。」秦宗天忙轉換話題,「好啦!現在蒼天沒有對不起你,革命也沒有奪走你的珣美,你是不是要回到我們的行列了?」
「不!我永遠不離開珣美了。」季襄說:「總之是那一句話,救國永遠有別種方式。」
秦宗天看著他,再笑著搖搖頭說:「好吧!我只有祝福你了。我們是不是就此分道揚鑣呢?」
本來季襄也可以和秦宗天一路同行,但他想和珣美獨處,所以點點頭說:「謝謝你陪我一段路。對了,暫時別透露珣美目前的情形給任何人,好嗎?」
「我明白。」秦宗天允諾。
那個黃昏,他們師兄弟在兩排古松下分手,西方是瑰麗的紅霞,東方是銀灰的明月,秦宗天向北而行,一個人走得瀟灑,也走得自在。
***
三天後,一輛馬車停在坡前的大路。四周有濃濃的花香,放眼望去,樹樹都是奼紫千紅,這不是一個離別的季節,但要走的,終需走。
如蘭和周嫂站在路旁垂淚。
珣美滿臉的不捨說:「娘,您一個人可以嗎?」
「怎麼不可以?我正好剪去三千煩惱絲,真正無牽無掛地修行呢!」如蘭微笑說。
「師父,我一定會好好照顧珣美,不讓她再有一點閃失或委屈。」季襄再度保證說。
「阿彌陀佛。」如蘭說。
阿標檢查好馬車,走過來說:「你們真的不坐我的貨車嗎?」
「我們想坐,但只怕要去的地方,路都還沒開。」季襄拍拍他的肩。「我再一次說,謝謝你。」
「謝什麼呢?保護珣美,也是我的責任。」阿標很爽快地說。
珣美坐在車裡,含著淚水。季襄揚起馬鞭,車子慢慢駛離,走了很遠很遠,兩邊的人都還不斷揮手。
如蘭突然憶起,前年在寶雲庵前,也曾有這麼一景。不過當時駕馬的是珣美,季襄受傷坐在車後;而時節,也由那年的隆冬盛雪,變成今日的柳綠鶯啼了。
在馬車的緩緩搖晃中,珣美也有所感。她就這樣和季襄走了嗎?如此輕車簡行的,好像是「私奔」……慢著,私奔,這個詞似乎在某個年月與她相關……她努力想著,最後將頭探出窗外,見季襄專注駕著車。他那正經的模樣,實在非常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