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珣美並不領情,還杏眼睜圓地說:「你搞錯了!季襄能叫我愛上他,是他的幸運!」
「哇!女權運動者!」史恩故意叫一聲說。
珣美卻被自己的話嚇到了。「愛」字在她所受的女誡庭訓中,是淫蕩敗德的字眼,如今真的由她的口裡說出?
但承認了它,才能明白獨立的她,為何一心要隨季襄出走,甚至不忌諱會給人造成私奔或糾纏的印象;也能明白,離開他時,那許多日子的暗夜哭泣,及爭執後的椎心痛 楚。
天地不老,相思難了。因為季襄,她終於陷入了這古今不變的情關中,是該喜還是該憂呢?
***
離開倉庫爆炸案已經十天了,珣美仍是沒有機會見到季襄。
據史恩說,杜建榮、黃康及陳若萍,在第二天黃昏就無罪釋放,但季襄因為是社長,獨攬一切,所以在警察廳多待了兩日。
「放了人也不見得安全。」史恩又說:「現在報社被監視著,出來的人被跟蹤,進去的人被盤查,危機還沒完全過去,因此季襄暫時不能見你,怕把你也拖累了。」
「我才不怕呢!要查讓他們來查,我爹是曾世虎的生意夥伴,他們又能拿我怎麼樣?
搞不好我還能替報社說話呢!」珣美辯駁著。
但無論她如何爭取,季襄就是不願她捲進這淌渾水,甚至連信都不敢通一封。沮喪之餘,放河燈那一夜的種種,彷彿成了一場夢,極不真實;連史恩說的愛情,也隱隱像一個誇大其辭的玩笑話。
孤兒院的夜如此靜,只除了幾聲偶爾的嬰啼。她放下手中的書,走到窗前,天上的月成了四分之一,俏俏地、羞赧地移步。
突然有細小的石子,丟向她的窗。她努力往外看,卻漆黑一片。又第二顆石子,她吹熄油燈,才勉強看見站在草地上的季襄。
季襄!他站在那裡,一如放河燈那一晚的位置,頭仰著,充滿期盼。
珣美心跳如雷動,她飛也似地跑了出來,什麼都不能思考。
他來了,他等著她,那一刻,奔向他的懷抱,是如此自然的事。
在碰到他身體的那一瞬間,珣美察覺自己的衝動及縱情。但他的手圍過來,沒有猶豫,比她更迫切,兩人緊緊相擁著,在微弱的月光下,形成直直的一條影子。
四周的一切慢慢地回來了,她感受到男人壯碩的臂力及烈陽般的味道。她忙掙開,記起了禮教,全身火燒似地,他並沒有為難她,只溫柔地凝視著她。
「你來了!」美急急說著,想除去羞怯及尷尬,「哦!你怎麼能來?沒有人跟蹤你嗎?」
「這是他們第一夜撤防。天一黑,監視的人就走了,所以我馬上來看你。」他低聲說,眼睛仍沒有離開她。
「你還好嗎?他們還懷疑你嗎?」她關心地問。
「史恩沒告訴你嗎?我們掩飾的工作做得很好,他們抓不到什麼把柄。」季襄臉上稍露憂色,「只可惜沒殺成曾世虎,打草反而驚了蛇。」
「沒關係呀!蛇總還有出洞的一天嘛!」她安慰說。
「你不懂,這中間的情勢很微妙。」他解釋說:「這一次如果曾世虎死的話,按他平日的貪婪及惡名,眾人只會拍手叫好,連巡捕房也不會認真追查。但是他沒有死,還四處施壓,與上海各幫派串成一氣,以後不僅是碰他很難,連我們行動的障礙也更多了 。」
「那現在該怎麼辦呢?」美問。
「也許要走更險的棋。」季襄說。
「更險的棋?你總不會像暗殺馬化群一樣,單槍匹馬去殺曾世虎吧?」她驚問。
「或許。」他不置可否地說。
「但曾世虎是大私梟,門禁森嚴,可不像對付馬化群那麼容易。」她憂心忡忡說:「你這不是去送死嗎?」
「珣美,有些事是非做不可的。」他很沉穩地說:「現在西方的歐戰結束了,段祺瑞政府蠢蠢欲動,南方政府也受軍閥挾持,內戰遲早會爆發。少了一個曾世虎,中國會減少許多傷亡,降低分裂的危機。珣美,在國家存亡之秋,個人的生命是不算什麼的! 」
「不!算的!算的!」她略為激動地說:「我在乎,我不要你死!」
他不語,只定定看著她,再用手觸觸她的臉頰說:「你剛才那麼不顧一切地奔向我,為什麼呢?」
那手碰到她暖熱的肌膚,溫度的差異,恰是心頭的悸動。她輕輕地回問:「你那晚莫名其妙地抱著我,又是為什麼呢?」
「我不該愛,不適合愛,但愛就在我帶你離開富塘鎮的時候發生了。」他放下手,眼中沒有欣喜,「珣美,我多不願讓你知道,我只希望你遠離我,安安全全的。」
「但你需要我。」她將手放在他的掌心,「若萍說的沒錯,我是對你崇拜和迷戀,所以硬纏著你到上海,硬隨著你到報社,甘願做些我不曾碰過的粗活……愛,也這樣發生了。」
「不!我們的愛是沒有意義的!」他握著她的手,像要捏碎一般說:「我不能給你幸福,只會帶給你煩惱和憂傷……」
「不!我不要幸福,也不要意義。」她急切地打斷他說:「記得嗎?我說過不結婚,要像吳校長一樣,獻身教育,這是真的。所以你不必覺得負擔,或要有什麼承諾。我不絆你,你也不絆我,相愛是情不自禁的,但我們的愛是平等的。」
「我不懂你的話,愛情對我而言,如此陌生。」他無措地說。
「愛情對我也是陌生,但我努力瞭解,並用我的心去感覺。」她又再一次抱住他,臉貼在他的胸膛,聽那血熱的心跳,說:「因為你的愛,我會更獻身我的工作,在人生路途上也更堅強;而你因為我的愛也更謹慎,更有使命感,更會珍惜自己,愛我和愛國家是不相衝突的。」
「我怎麼覺得你一夕之間又長大了呢?」他捧起她的小臉說。
「你不喜歡這個長大的我嗎?」她微笑地問。
「我喜歡任何時候的你。驕蠻的、天真的、誠實的、溫柔的、成熟的、生氣的,甚至叫警察來抓我的時候。」他動情地地說。
「哇!你這麼說,會害我晚上睡不著覺喲!」她頑皮地說。
「那麼你呢?你又喜歡我的什麼?」他擁緊地問。
「我喜歡你的才多呢!像木訥、凶悍、粗野、驕做、英雄氣概、理想、頑固、鐵石心腸……反正我喜歡你的一切一切。」她一樣樣說。
「我的鐵石心腸,碰到你卻化了……」他看著她,頭慢慢低下。
珣美感覺到那吻,如此輕柔,彷彿浮在水面上的小舟,劃呀劃的,劃到林蔭深處,劃出綠漪微波,然後波變大,一圈圈激盪,籠住了彼此的氣息、愛意,及深深眷戀。
他的唇離開時,她幾乎昏眩了,只悠悠地冒出一句,「我是不是等於失去貞操了?」
他身體一僵,彷彿有些後悔自己的衝動,說:「可惜我無法娶你。」
「你想娶我,我還不見得要嫁給你呢!」她立刻說。
「我怎麼覺得有些傷心呢?」他摸著自己的胸口,假裝難過地說。
「你會傷心才怪。」她頂撞回去。
「珣美,說真的。現在上海局面緊張,我可能無法常常來看你,你自己千萬要小心。」他回復正經的神色說。
「這該是我提醒你的話吧?」她說。
「不用擔心我,我有你的「月牙薔薇」當護身符,還記得嗎?」他笑笑說。
「但願那真的有用。」她停一停又說:「你專心忙你的工作吧!不來看我沒有關係。
但是你在採取任何行動之前,一定要讓我知道喲!被蒙在鼓裡,只有瞎操心的滋味,真的很難受。」
「我會的。」他後退一步,用極理智的聲音說:「很晚了,你明天一早還要上課,該回去睡覺了。」
這一別,下次見面又不知何時。美萬分不捨,想再與他磨下去。但她瞭解季襄的個性,他不愛纏人黏人的女子,所以她忍下自己的依戀,乖乖地道再會。
那一夜,她果然睜眼到天亮,腦海走馬燈似地轉著他們相識以來的種種。一幕幕的,直到他們彼此吐露愛意。
尤其方纔的那些話,有些在當時說得堅強有理性,但此刻內心卻猶疑不定。他不能給她承諾幸福,不能娶她,她自然也會傷心呀!
曾發誓不要為男性之奴僕,她卻以季襄的喜樂為前提、想法為依歸。他說不娶,她就說不嫁;他不能給的,她就特意不要;而他要的,她則雙手奉上……她段珣美怎麼也變成這種沒有骨氣的女人呢?
可是,她真的一點也不覺得委屈。被他愛,本身就是一種幸福,即使有痛,也是那麼酸酸甜甜的痛法吧!
***
對珣美而言,這是個美得叫人心醉的秋天,能和她喜歡的人在一起,做滿意的工作,就是遍地霜紅的枯葉,也洋溢著詩情畫意。